毛敏没料到周心慧会上门，撑着门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脸都快僵了才开门让她进去。
不过短短几十秒，周心慧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原来这就是低三下四的滋味。
毛敏的家是大平层，宽阔明亮，装潢家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来者都是客，她虽不怎么热情，还是请周心慧坐下了。
周心慧强压不适，想着杨家林教她的那些话术，堆着笑先道歉，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没登门拜访，然后对自己的孤僻进行了深刻剖析，又感谢毛敏的包容。
一番话说得像小孩背书，因为过度流畅反显得不太自然，但极奏效。
毛敏脸色明显好转了些，一边说她太多礼了，一边起身给她倒了杯茶。
周心慧暗暗松了口气。
她很快发现真正让毛敏对她改观的是她离婚的事，她似乎对这件事特有代入感，吐沫横飞地痛斥了一番不负责任的男人，并以老大姐的姿态对她进行了居高临下的安慰和关心。
周心慧并不习惯拿自己的隐私当谈资，但被推到这一步，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咬牙熬了十来分钟，抓住个机会放下水杯，起身告辞。
毛敏没强留，起身送她出门，对她放在旁边的礼品只字不提，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尴尬撕扯场面。
周心慧如释重负，忍不住暗讪：家里那俩小的居然是对的，自己才是幼稚的那个。
两人走到玄关，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夹着公文包进来，刚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大家都愣住了。
毛敏帮他们介绍，说：“这是我老公，林建，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林建，这是我们新调来的同事，周心慧。”
一丝微妙的光芒在林建的金丝框眼镜后快速闪了下，他朝周心慧伸出一只手，热情地说：“你好你好，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周心慧没他那么好的修为，僵了好几秒都没动，直到毛敏奇怪地看过来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虚虚和他握了下，勉强笑道：“不打扰了。”
木讷的反应反而对了毛敏的心思。
她看多了别的女人看到她老公眼睛一亮的模样，整天防了这个防那个，心力交瘁，因此又热情了几分，说：“老公，刚心慧说她母校时我还在想呢，你俩是大学校友，她比你小两届。”
“哦？这么巧？”
林建微微一笑，眼睛眯了起来，春风满面的样子。
“可不是嘛，学校就那么大，说不定你们当年还见过面呢！”毛敏看林建今天心情不错，凑趣道。
“没见过！”
周心慧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反应很大，仿佛意识到什么，随即又放缓声音，对毛敏说：“毛主任，你们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转身匆匆离开了。
毛敏家住十六楼，周心慧没坐电梯，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往下走，走到后面小腿僵硬，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却有种自虐的快感。
刚才她撒谎了。林建和她不仅认识，还谈过两年恋爱。那会儿林建是学习部的部长，她是刚加入的新成员，年轻男女，情窦初开，很自然就走到了一起。
他们甜蜜过，也浪漫过，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曾留下他们美好的回忆和海誓山盟，但都不耽误林建毕业时摆她一道。
离校前一晚他还握着她的手求她等自己，没过多久就不怎么和她联系了。
那时候周心慧心实，四处兼职打工，偷偷攒了很久的钱，跑到成都找他，结果发现他宿舍里有女生留宿的痕迹。
林建倒也坦白，说是领导介绍的，刚开始他不好意思推，见了后发现他们非常合拍。大概怕她有妄想，他把话说得非常透，说现实社会比她想象的还残酷，他俩的爱情是无法存活的。他们都是小地方的人，没背景没人脉，只一味蛮干，永远都混不出头。
周心慧的心都碎了，却是个有志气的，虽然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硬没让它流下来，转身就走，自此两人一刀两断。
这些年她那么要强，潜意识里就是想争这口气。她想证明给他看，她靠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也能出头，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也风光过，但命运弄人，那个模样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年俩人第一次见面，竟是在这么难堪的情况下。
她几乎可以想象毛敏怎么在后面刻薄她：刚调过来的新人，一开始仗着自己有两下子牛哄哄的，现在还不是乖乖给我赔笑服软？
一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血管都要炸了，眼睛里恨不得滴出血来。
她突然好恨，恨自己耳根子软，被弟妹怂恿着做了自己最瞧不上的事，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滴，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把周心慧拉回了现实，她发现自己已经恍恍惚惚走出小区，走到了马路上。
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灯路灯和商铺的霓虹交织在一起，辉煌热闹，她却满心失落和茫然。
偏今天特别邪门，怎么也叫不到车，每个打车软件都让她等，十八个人起跳，路过的出租车不是载了人就是对她视若无睹，子弹一样飞速而过。
正精疲力尽时，一辆擦着她开过去的白色宝马车突然慢慢倒了回来，倒到她身边停下了。
车窗打开，李明浩伸出头，惊喜地招呼她：“是周大夫啊？难怪我看着这么眼熟，你去哪里？快上车，我送你。”
“不用不用！”
周心慧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本能地拒绝。
“快别客气了，这个点儿你打不上车，附近有演唱会。”
李明浩说着推开车门下来，亲自邀请她，很有诚意的样子。
周心慧犹豫了下，上了车，此刻的她如同被猎人射中要害的动物，急需回到熟悉的地盘舔血疗伤。
李明浩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非常周到，一会儿问她空调会不会太冷，一会儿又问她喜欢听什么音乐。
周心慧只想安静，她需要消化一下林建带给她的强烈冲击。
这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便对他虚弱地笑了下，说她都可以。
车窗外迷离飞驰的光映在在她温玉般的脸上，忽明忽暗，李明浩突然发现了她的异样，看了一眼，又一眼，说：“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心慧紧紧盯着前方，没吭声，但也没否认，是默认的意思。
“嗐，没事，都能过去！你看我，当年要多惨有多惨，创业失败，老婆跑了，孩子在家嗷嗷待哺没人管，不都熬过去了吗？谁的人生都这样，起起落落。落就落呗，落到谷底自然就反弹了。”
李明浩大大咧咧地说。
周心慧被触动了心弦，苦涩地笑了下：“照你这么说，我也该反弹了。”
再倒霉还能怎么倒霉？
“肯定！什么都别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你就会收到一个好消息。”
李明浩边说边爽朗地笑，他的乐观和豁达极大感染了脆弱的周心慧。
“那就借你吉言了。”
她对着他莞尔一笑，整张脸突然在夜色里生动起来，灿若春花。
李明浩被击中了，手一抖，差点没把住方向盘。
“这就对了，放宽心，都能过去，这世上除了生死没大事。”
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周心慧默默点头，被击碎涣散的力气突然又一丝丝、一缕缕，慢慢在体内聚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