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辉和儿子赵越站在大安县黄河红咀子渡口,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平坦的河岸,两岸山峰对峙,河床宽阔,浑黄的河水滔滔,渡口不远处黄河大铁桥如飞虹横穿过黄河。
停在河中心的挖砂机轰鸣,优质的河砂源源不断地从大河底部运送上来,它们将奔赴各个建筑施工基地,以不同的姿态展示存在的价值。
腥咸的河风拂面,赵越的鸡冠子发型如旗帜咧咧飘动,脸上凝重的神色,坚挺的胸脯撑得西服紧绷。
赵辉比儿子身材宽厚,经年的劳作在他身上落下明显的痕迹,膝盖弯曲,腰背弓驼,身上宽大的衣裳被风鼓起来。
“我们祖辈都在这渡口摆渡,最早,用羊皮筏子渡人渡牲口,浪急风高,惊险无比,人畜要牢牢攀住羊皮筏子上的木柱,才能安全渡河。
羊皮筏子的制作需由手艺精湛的匠工将羊皮整个囫囵剥离,特殊处理后透明黄亮,吹气鼓起,像圆鼓,数个连在一起,上面放置木排,漂流过黄河。
后来,改用人力大木船摆渡,整日风里来雨里去,渡口三十号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个个晒得如非洲黑人般健硕。随着车辆递增,摆渡任务越来越重,四艘大木船远远不能满足渡河需要。
政府当局就急令造船厂制造汽油双引擎机动拖轮,下水试渡那天,渡口人欢马叫,人人脸上挂着好奇惊讶,喝了油的大机轮呜呜鸣叫,劈风斩浪,威猛无比,承载两辆汽车或马车过渡轻而易举。
机器代替了当初齐心协力喊着号子摆渡的伙伴们,他们因此也被分流到别的渡口,分手时依依不舍呢!
我不是在黄沙湾出生的,但祖辈使用过的羊皮筏子我一直收藏着,回到黄沙湾为完成祖辈的遗愿,他们对大河有深厚的感情,总想着子孙后辈还能活跃在大河上,滚着泥沙埋在他乡的尸骨最终要迁回到黄沙湾。”
赵辉的讲述波澜不惊,但他眉眼间流露出的悲壮,让赵越能感受到黄河筏子客们当年的艰辛生活和仗义担当。
“我年轻时气旺性强,独自驾着羊皮筏子从安宁渡口穿越黄河,那段渡口夏日有深厚的於砂,我实在筋疲力尽,就将皮筏子往岸边靠拢,谁知於砂里有尖锐的东西划破了皮筏子,那筏子虽说制作前揉了青盐和油,但长时间浸泡在河水里,竟然破裂开缝,灌进泥沙河水,我也坠落河里。”
赵辉的身体弯得更低了,脚下的河水泛着白沫扑倒脚踝,他的声音混合着呜咽的涛声嘶哑苍凉。
“爸,后来呢?你被救起来了!”赵越往后退去,松软的泥沙咬住他铮亮的皮鞋。
“明月的父亲救了我,金花那时候和他谈对象,两人尽往人烟稀少的地方玩耍,所以发现在水里挣扎的我。”
赵辉说完转身往岸上走去,背影笼在霞光里,显得厚阔沉稳。
赵越从泥沙里拔出脚追着他问:“这就结束剧情了?”
赵辉脸上现出一片悲凉,哀怨地说:“剧情是结束了,但我和黄沙湾的情未断,我的根在这里啊!赵越,你和龙明月该是表兄妹!”
赵越哈哈大笑道:“爸,你搞错了!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胜似亲兄妹!”
赵辉痛苦地摇着头,弯了腰搓揉着膝盖说:“赵越,爸没有和你开玩笑!明月姊妹是你亲表妹!”
赵越被灰色河鸥的尖厉鸣叫吓了一跳,抬头望一眼半阴半晴的天空,心里涌起愧疚,搀起赵辉说:爸,都是我不好,你自己在家孤独寂寞,自言自语惯了,脑子有幻觉了。这次回东州,我带你一起吧!”
赵辉面部涨红,嗵地一拳砸在赵越胸口吼道:“我没有幻觉!明月父亲救起我,金花天天过来给我做饭,她活泼话多,家里的长长短短无一遗漏啰嗦出来,她模糊提到明月姥爷曾扔掉过男孩子。
我也是你爷爷捡来的,当时有病瘦弱,你爷爷给我治好病将我养大,我无以回报他老人家的再生之恩,为完成他的遗愿,才冒险驾着羊皮筏子跨越黄河。
我不止一次将金花的述说完整还原出真相:明月的姥爷,其实也是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就将我扔在荒野,没走多远可能良心发现,怕我被野狼恶狗撕叼了去,折回又将我裹好抱至渡口摆渡人临时休憩的房子前。”
赵越做文字工作见过很多离奇古怪的事,自认为情绪掌控能力超出常人很多,但是父亲狂怒的表情让他震惊,他记忆里父亲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眼眉平展,嘴角上扬,任何事情的发生在他眼里都风波不惊,泰然处之。
而眼前的父亲却狂乱暴怒,抑制不住从胸口发出悲鸣,老泪纵横,面目狰狞。
他去抓赵辉的手臂,赵辉却噗通面朝大河跪下说:“我心里恨极了明月的姥爷,又贪恋黄沙湾的血缘情分,所以才在这里开个卖铺,遥遥地看着我的亲人。他们残忍地将生病的孩子抛弃,所幸老天爷开眼,我不但活下来,还有了健康的你,更庆幸你和明月关系亲密无间,让我心里充满慰籍,还能照顾明月姊妹。”
赵辉的故事让赵越欣喜不已,龙明月果真是他妹妹,他打心底里高兴啊!
他眼前浮现龙明月俏丽的脸庞,一声“哥”叫得他的心都融化了。
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
千万里,终是等到团聚的那一刻!
赵越搀扶起父亲,从心里了解了他对黄河筏子客深厚的感情。
那些粗犷彪悍的摆渡人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教会他感恩善良仁义,在得知亲人近在咫尺,他选择了保守秘密,默默守望。
“爸,你关了卖铺吧!明月的合作社缺人手,你住到她那里,总是热闹忙碌,就淡忘了伤痛!”
“好啊!她一日日忙碌,我都见不着她的面,”赵辉痴痴呜呜说:“想念急了,就去滨河路逛逛,次数多了,又怕家里其他人起疑心。”
赵越摆手道:“姥姥是个通泰坚强的老人,她当时可能也是没有办法,回去看看她吧!哪怕遥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