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不喜欢慢条斯理地做事。尤其是现在,分秒必争。每多一眨眼都可能意味着又有一个自己挚爱的人死去。于是蝌蚪推开床,强迫自己用虚弱发抖的腿站住。这感觉太怪异了。灵璧石压着蝌蚪的手腕和脚踝,过滤掉她仅剩的源自愤怒的力量。蝌蚪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样的压力,估计永远也不会习惯它。不过蝌蚪坚信自己可以扛过去。
第一步是最简单的:蝌蚪扑了一下就走到了吃饭用的小桌子旁边。第二步更难了,因为蝌蚪已经知道得花多大力气才行。她像个喝醉的或跛足的人似的走着,有一瞬间竟然还嫉妒起父亲的轮椅来。这些思绪带来的羞愧感激励着接下来的一步又一步,横穿过房间,到达对面,几乎撞上了墙壁,发出“砰”的一声。
蝌蚪的双腿像是火辣辣地灼烧着,汗珠儿从背上滚落下来。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像是跑了一里似的。不过,胃里恶心想吐的感觉却不怎么样。这也是灵璧石的影响,它让蝌蚪的每一下心跳都像是更沉重了,而且说不上哪里怪怪的。这简直是要把她彻底抽空了。
蝌蚪的前额抵在镶着嵌板的墙壁上,用那上面的凉意让自己稍微缓一口气。“再来。”蝌蚪挤出两个字。
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对面走。
再来。
再来。
再来。
豆芽菜和三绷子送午餐来的时候,蝌蚪已经大汗淋漓,只能瘫在地上吃饭。豆芽菜似乎并不在意,她用脚把盘子推到蝌蚪面前,里面盛着营养均衡的肉类和蔬菜。这座城墙之外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未对食物供给造成任何影响。糟糕的信号。三绷子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上,不过蝌蚪决定不理他,先吃饭,每一口都吃得艰难无比。
再站起来似乎容易了些,蝌蚪的肌肉已经能做出正常的反应,渐渐适应了镣铐。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冷家的人是活着的水灵族,他们的法术是随着自己的专注力而起伏的,就像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海浪。他们的压制更难以承受,但压力平稳持续的灵璧石就不同了。
蝌蚪撕开床上的包裹,扯下厚重奢华的包装,一件长袍落在了毯子上。蝌蚪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浑身发冷,被那种熟悉的,想要夺窗而逃的感觉攫住了。蝌蚪闭上眼睛,希望用意念把那裙袍移开。
不是因为它丑。这条裙子美得惊人,闪着丝绸和珍珠的光泽,可它迫使蝌蚪意识到一个事实:没有这条裙子,自己尚可无视疏月的言辞,无视他的计划和打算;但现在,裙子沉默以对,犹如充满艺术感的讥讽和嘲弄。那丝绸是血红色的。犹如黎明,蝌蚪暗自想道。不过,也不尽然。这血红色不是雀鹰队的颜色。义军的红色是绚丽的、明亮的、愤怒的,能被看到和辨识出的,几乎令人一见而惊的。可这件裙袍不同。它是在黑暗的阴霾中制作的,是深而重的殷红,坠着宝石串就的珠链,绣着繁复虬结的花纹。它以最阴暗的方式折射闪动,抓住上方的光,像一摊红色的油污。
像一摊红色的血。
这件裙子会让蝌蚪——还有像她一样的人——过目难忘。
蝌蚪不由苦笑起来。这真可笑。身为疏月未婚妻的那些日子里,自己得掩盖真实身份,假装自己是个水灵族。现在自己至少用不着化妆假扮成他们中的一员了。这也算是极其微小的一点儿仁慈了。
这么说,自己就要站到他的朝臣面前了,站到世界面前,将自己的身份展示给所有人看。蝌蚪很想知道,世人能否明白,这不过是个隐藏着利刺弯钩的诱饵。
疏月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又出现,一进屋就冲着堆在角落的裙子皱起眉头。蝌蚪无法忍受那条裙子,现在更不想看他,于是就继续自己的练习:极其费力且缓慢地仰卧起坐。蝌蚪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学步孩童,胳膊比以往更沉重,不过还是勉力坚持着。他走近了几步,蝌蚪则握起拳头,想冲着他的方向发出雷电。什么都没有,蝌蚪已经试过几十次了,雷电仍然没有回来。
如果不去遍历世界,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但我们一旦遍历了世界,却发现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当我们开始寻求,我们就已经失去,而我们不开始寻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
蝌蚪觉得自己的活像一只狐狸,狐狸的生活很单调。狐狸追逐鸡,人追逐自己。所有的鸡都一个模样。所有的人也是。所以,狐狸感到有点无聊。但是,如果谁驯养了这只狐狸,狐狸的生活将充满阳光。她将辨别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让她钻入地下。而饲养者的脚步声却会像音乐一样,把她从洞穴里召唤出来。
瞧,看到那边的麦田了么?狐狸不吃面包,小麦对狐狸来说毫无用处。麦田也不会让她联想到任何事。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你改了狐狸的生活。当你驯养狐狸以后,你就无法再完全掌握它了。因为它不是家畜,不是拉车的马,不是看家的狗,它永远都是狐狸。而且狐狸也将喜欢聆听风儿吹过麦田的声音……
疏月的声音将蝌蚪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回到冰冷的现实。
“还能保持平衡,不错啊。”疏月在桌边坐下,沉声说道。他今天光彩照人,胸前的纹章闪闪发亮,头发上沾着雪花,一定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用牙齿咬着拽下了皮手套。
“噢,是啊,这些镯子可爱极了。”蝌蚪没好气地说道,冲着他晃了晃手。镣铐可以旋转着动一动,却永远也别想挣脱开——哪怕是大拇指脱臼也没戏。蝌蚪还真考虑过这一招儿,不过后来就发现那没什么意义。
“我会向卫有仪转达你的赞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