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还是不明白。对疏月来说,拥有法术的普通人,除掉就是了,还有什么别的可在意的呢?他先是否认自己这一类人的存在,称自己为骗子;现在自己这样的人成了怪物,是威胁;是令人惊骇的东西,应该斩草除根。
“他们那么恶毒地对待你,你都得用逃跑来对付那个自称为头领的老家伙了,得知这些真是令人羞愧。”疏月很享受,一点点地解释着自己的意图,等着蝌蚪自己把它拼合起来。
蝌蚪的脑袋仍然昏昏沉沉,身体也虚弱无力,只能极力地思索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糟的是,他不同意送你去山里,像丢垃圾似的把你抛弃了。”
姑墨。蝌蚪一边想着:可是,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当时给我们的提议也并非如此。
“当然了,我得知雀鹰队的真实目的之后也很是惊讶。创造一个普通人的世界,想把天翻过来,不给其他东西留一点儿余地,不给其他人留一点儿余地。”
“疏月。”蝌蚪全身的力量凝聚成的怒意才挤出了这么两个字,要不是戴着镣铐,她肯定是要炸开了。“你不能——”
“不能什么?说出真相?告诉我的子民,雀鹰队正在引诱新人,为的是将他们赶尽杀绝?为的是掀起一场诛灭他们全族的屠杀,也包括你——还有我们?告诉他们,声名狼藉的小蝌蚪是自愿回到我身边的,而这些真相是由审讯得出,再也无法遮掩?”他向前倾着身子,近得蝌蚪一记雷电就能击中他了。可是疏月知道,小蝌蚪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告诉他们,你现在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因为你看到了雀鹰队的真实目的?因为你和你的新人就像我们一样,为人所惧,为神所佑;因为你们和水灵族一样,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身份上的差异?”
蝌蚪的下巴动了动,嘴巴张开又闭合,可她找不到能表达惊恐的词句。所有这些都不因德盈太后的耳语而来,所有这些都来自她的死亡和寒意。
黑暗是慷慨的,而且十分耐心。
它在公正中植入残酷,在怜悯中滴入蔑视,在爱恋中投下猜疑。黑暗很有耐心,因为绵绵细雨就能使这些种子萌发。雨滴终会落下,种子终会萌发。因为黑暗是它们生根发芽的土壤,是遮蔽晴空的雨云,它一直潜伏在光芒万丈的火焰背后。
黑暗有无限的耐心。
火焰终究也将熄灭。
“你是个恶魔。”蝌蚪只说了这一句。恶魔,彻彻底底的恶魔。
疏月撤回身子,仍然笑着说:“别指手画脚地跟我说什么不能做,也别自以为是地估量我会做什么——为了我的王国。”
疏月的手落在蝌蚪的手腕上,用一根手指勾起了蝌蚪的镣铐——灵璧石做的,把蝌蚪压制成一个犯人的镣铐。蝌蚪出于恐惧而发抖,可他也一样。
当疏月凝视着蝌蚪的手的时候,蝌蚪趁机观察他的模样。他穿着休闲的华服,像以前一样是黑色的,没弄平,带着褶皱,他也没有大庭广众下的正襟危坐和拘礼。没有流精耀日冠,没有纹章。一个嫉妒的男孩。仍然只是个男孩。
蝌蚪觉得自己必须想出与他抗争的办法。可是该怎么办呢?自己虚弱无力,雷电消失,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可能被曲解,不由自己控制。自己连走路都费劲,更不用说单剑匹马地逃出去了。自己被卡死在这儿了,被这个少言寡语却致命的汉中王困在这儿了。一连几个月,他在远处跟踪自己,追捕自己,从张帖告示到夺命追捕,无所不用其极。
他在那些信上写的:我想念你。再会。
他说自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也许他的确是,只在这一件事上。
蝌蚪深深吸气,刺向了他唯一的弱点——蝌蚪猜这个弱点仍然是弱点。
“你在吗?”
冷冰的眼睛猛地看向蝌蚪,这次轮到他迷惑不解了。
“这个。”蝌蚪瞥了一眼床,又看了看远处。回想赵无极的折磨让她非常痛苦,她也希望把这一点表现出来。“我梦见你在。”
疏月身上的热度减弱,后撤,让屋子里只剩下凛冬将至的寒意。他的眼皮抖动着,黑色的睫毛映着苍白的皮肤。有那么一瞬间,蝌蚪记起了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疏月。蝌蚪觉得自己又看见他了,是个梦境,或是个幽灵。
“每一刻都在。”他答道。
疏月的脸颊上闪过银灰色。蝌蚪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这一来,蝌蚪也知道该怎样伤害他了。
镣铐让蝌蚪昏昏欲睡,所以假装睡着更是难上加难。她在毯子下面握紧了拳头,用指甲狠戳手掌。蝌蚪计算着时间,数着疏月呼吸的次数。
终于,他的椅子响了。
他站起来了。
他犹豫了。
蝌蚪甚至仍然能感觉到疏月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灼热凝视。然后他走了,木头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他穿过蝌蚪的寝室,像猫一样优雅安静。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在心中有一个地方,一个难以触及的地方。那个地方清冷而遥远,就像高山之巅的冰雪,清新洁净。找到那个地方,向下俯视你自己,呼吸纯净凉爽的空气,审视那些让你感到罪责和羞愧的事情。不要否认,冷静观察。把你的恐惧放在掌心检视。像对待一个新奇事物一样仔细观察。闻它的气味,尝它的味道。你对它的了解程度要做到无人能及,因为它是你的,而且弥足珍贵。
等着,太容易睡着了。
可蝌蚪还是等待着。
又是一小会儿过去了,冷家的官兵没有出现。
蝌蚪猜测,他们是觉得镣铐就足以困住自己了吧。
他们错了。
蝌蚪下了地,两条腿摇摇晃晃,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拼花木地板上。即便有监视者在盯着,蝌蚪也不在乎。蝌蚪想,他们不能拦着自己不让自己走路,或者说是,试图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