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知道，在某个地方，他们目睹了这一切。向松、知夏、赵若翾、自己的家人。就算他们没看到，水灵人也会把这消息四处宣扬。耻辱羞愧的感觉让蝌蚪差点儿呕吐在这身卑鄙华丽的袍子上。娘曾经朗读过疏月的父王下达的《加强发案》，让太多人陷入兵役之中，为雀鹰队的行动付出代价。此刻的感觉比那时更糟。
大多数人都会被惯性推着往前走，在一个失去自由的世界里，让阴暗腐蚀灵魂，不单是失去了身体的自由，连灵魂也锁在了那样大小的空间内。大多数人都不希望被惯性推着走，忙着等死还是忙着活，这不是个简单的选择。这个选择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多的付出。
官兵们推推搡搡，并不是沿着原路返回，而是绕过王座，穿过后面的一道门廊，走向蝌蚪从未见过的房间。
第一间显然也是个会客厅，有着大理石铺面的长桌，十几把豪华座椅。其中一把椅子是石头打造的，冷冰冰的灰色——这当然是属于是疏月的。屋子里很明亮，阳光从一侧洒进来。窗子是向西开的，远离河流，俯瞰着王宫的围墙和连绵起伏的山峦、白雪覆盖的森林。
去年，蝌蚪还在和知夏还在河上破冰，搜寻冻在里面的红尾鱼呢。蝌蚪记得自己和知夏冒着生冻疮的危险，干着这最老实的活儿。她和知夏一连干了十来天，一直到两个人都开始生冻疮了，方才作罢。多奇怪啊，那只不过是一年之前，蝌蚪却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你好。”有个柔和的声音从唯一一把放在阴影中的椅子那儿传来。蝌蚪转过身，看见见山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蝌蚪当然记得他，是那个预言者。他红色的眼睛里闪着某种蝌蚪无法言说的东西。蝌蚪曾经以为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是和她一样拥有奇异法术的新人。他比水灵族的波横术更强大，能看见更远的未来。现在他却以敌人的身份站在蝌蚪面前，背叛义军，投靠了疏月。他凝视的目光像是火热的钢针，刺痛着皮肤。
就是因为他，蝌蚪才带朋友们去了黑龙潭监狱，就是因为他，蝌蚪的哥哥才会死。他的出现驱散了蝌蚪全身的冰冷麻木，强烈的过电一般的热度取代了空洞感。蝌蚪只想对着这张脸狠狠地劈下去，不管用什么都行，但最终还是只能怒骂了事。
“真不错啊，疏月并不是给所有宠物都拴上了链子嘛！”
见山只是眨眨眼睛。“真不错啊，你可不像以前在这儿时那么盲目了。”蝌蚪经过时他这么说道。
最初遇到他时，向松就提醒过蝌蚪，说人会因为苦苦揣测未来的谜题而发疯。他完全正确，蝌蚪知道自己不会再掉进这个陷阱里去的。蝌蚪回过身，努力地不去回想分析见山那小心选择的措辞。
“你尽可以忽略我，小蝌蚪。我不是你该关心的人，”他又说，“这儿只有一个人是。”
蝌蚪回头看他，肌肉抢在大脑之前做出了反应。而见山又理所当然地抢在她前头，说出了蝌蚪想要说的话。
“不，小蝌蚪，我指的不是你自己。”
蝌蚪把他留在后面，继续往前，要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寂静无声像见山一样折磨着她，让蝌蚪无法转移注意力，只能细究他的话。他说的是疏月，蝌蚪明白了。要猜中这个暗示太简单了，它同时也是个警示。
蝌蚪知道自己仍然还有一些——非常少的一点点——爱着那虚幻。那个潜在男孩的身体里，她无法看透的幽灵。那个在她痛苦梦魇时坐在她床边的幽灵。那个尽可能不让赵无极侵入她的思绪，将不可避免的伤害向后推迟的幽灵。
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本就容易丧失方向，丢弃希望。失去自由后，希望变得尤为珍贵。
蝌蚪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激动，以至于不能安坐或思考。她想只有那些重获自由即将踏上新征程的人们才能感受到这种即将揭开未来神秘面纱的激动心情。
自己还有亲人，那些亲人也一定还爱着自己。也许，他们同样为忆辰的逝去而感到悲伤，可是蝌蚪知道家人一定也在为自己的安危怀着希望。她突然希望，人生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汲汲而生，汲汲而死。
不能将心束缚，不能丢弃希望，无论身在何处，坚持最初的梦想。那个爱着自己——拼尽全力像毒药一样爱着自己的幽灵。
而蝌蚪已经感觉到，毒药在她的身体里发挥了效力。
正如蝌蚪所料，冷家的官兵并没有带她返回那间带有卧室的牢房。蝌蚪试着回忆走过的路线，注意到这部分宫殿里的那些门和通向会客厅、展览厅的走廊。是王室寝宫，每一分每一寸都极尽装饰华丽。不过，相较于这些繁复装潢，她更感兴趣的是这里的主导颜色。红色、黑色、王室的黑色——这很好理解，是指王权在握的张天师的家族一脉。
还有深蓝色。蝌蚪的胃里难受得一阵翻腾。这个颜色代表德盈太后。她已经死了，可是仍然没离开这儿。
两人最后来到了一间小而存书充足的图书馆。傍晚的余晖穿透厚重的窗帘，与灯光分庭抗礼。灰尘在红色的微光里舞动，仿佛将熄的火焰之上浮动着灰霾。蝌蚪觉得自己犹如置身一颗心脏之中，四周绕着血一般的殷红。这是疏月的书房，她想起来了。涂着清漆的书桌后有一把虎皮椅子，蝌蚪很想坐上去，但还是忍住了。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会让蝌蚪觉得好过一些，不过也只有片刻罢了。
蝌蚪细心观察这里的一切，睁大眼睛环顾前后左右。红色的萨栅国壁毯织入黑色和黑色的线，挂在张天师家族先辈的画像和画像中间。尸突家族并不显眼，只由一面穹顶上垂下来的蓝白相间的旗帜权作代表。其他王后的家族色也在其间，有些鲜艳亮丽，有些已经褪色，有些则被人遗忘。然而，代表林家族的金黄色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