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领进来了，身后跟着小蝌蚪的两个哥哥。他们的父母仍然没有露面，不知躲在哪里，由他们的那个有着深红色头发的幺妹陪着。三娘觉得自己可能见过她一次，她是个聪明机警、敏捷麻利的小家伙，正穿过乱糟糟的大厅。不过三娘一直没能凑近去问问。
当然，流言不少，其他工匠和士兵们老是窃窃私语。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安保官吏打伤了小姑娘的脚，逼得小蝌蚪不得不留在南郑里讨活路。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话。三娘觉得，向知夏打听这件事可能会有些不合适吧。
指挥室里的人全都看着头领，热切地等着他开口宣布，告诉大家把全部人叫来这儿是要看些什么。结果所有人全都愣住了，屏住呼吸，惊讶地看着另一个水灵族跟着头领走了进来。
每次三娘见到他，都想要恨他。就是因为他，小蝌蚪才逼她加入，逼她又回到那座监狱，去杀人，让自己的手沾上血，好让这个无关紧要的干瘦老头儿活下来。可是，三娘也知道那只是结果，做出那些选择的人并不是他。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囚犯，被关在黑龙潭监狱里，在灵璧石的作用下一点点被抽干，压死。雷电女孩爱他，这不是他的错。而他也必须承担这爱给他带来的重负。
林牧之既没有融入后墙边的那些新人中间，也没有靠近他的外甥向松，而是紧紧跟随着头领，任由其他人向两边避让，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光影。他走动就位的时候，三娘一直盯着他的肩膀。他的仪态散发着水灵族遗老遗少的气息，向后挺直，伸展，显得优雅而完美。哪怕他穿着磨损褪色的二手羽衣，头发花白，脸色也因为地下生活而像大家一样苍白冰冷，也无法抹灭他生来的族群的痕迹。
其他人也和三娘一样，显然也怀有同感。他身旁的士兵不由地手按剑套，警惕地盯住了这个水灵族。关于他的流言都指向他的身份：他是向松的舅舅，死去的王后的哥哥，还是小蝌蚪的老师。他置身于义军的分明等级之中，犹如一根钢丝嵌入了木头。深入，但是危险，而且易于脱身。
他们说，他能用声音和目光控制别人，就像先王后那样。据说还有很多人也有这样的法术。
他是三娘绝对绝对不会信任的人——虽然这份名单可真够长的。
“看看吧。”头领叫道，打断了因林牧之的出现而引起的窃窃私语。光影应声而动，抖动着显出了清晰的景象。
没人讲话了。因为汉中王疏月的脸一出现就镇住了所有人。
他坐在那粗陋的王座上，身处水灵族王庭的中心，睁大眼睛，颇有诱惑力地招招手。三娘知道他是一条蛇，所以可以忽略他精心挑选的伪装。但是三娘还是想，全国大多数人都无法看穿这个年轻男孩的面具，他称之为伟大、尽职，尽己所能挽救王国于混乱之中。
客观地说，他长得算很好看，不如向松健壮，但是容貌出众，就像一尊颧骨标致、黑发闪亮的雕塑。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是漂亮，不是英俊。
三娘听见有人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大概是要记录下光影上的一切吧。而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专注于恐怖的疏月下一步的表演。
他向前倾着身子，伸出一只手，站起来召唤着什么人。
“过来，小蝌蚪。”
光影在这时候掉转方向，平缓摇动，对准了站在汉中王前面的小蝌蚪。三娘本以为会看见褴褛衣衫，却没想到她穿着自己想都没想过的华服。她全身覆盖着血红色的宝石、绣花的绸缎，从水灵族闪开的宽阔通道走过来的时候闪闪发亮——天知道那些人聚在哪里是要干什么。没有项圈，没有链子，但三娘再次看到了面具的背面，并且希望更多的人也都能看到。
可是，那些水灵人怎么能看得见呢？他们并不像自己这边的人这样了解她。他们看不见小蝌蚪深色眼睛里的阴霾，每走一步都若隐若现，摇摇欲坠；他们看不见她凹陷的脸颊，紧闭的嘴唇，抽搐的手指，绷紧的下巴……而这些只是三娘自己注意到的，向松、知夏、她的哥哥们又会在这雷电女孩身上看到什么呢？
裙子遮住了小蝌蚪的脖子，盖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也许是为了藏住瘀青、伤痕，还有汉中王烙下的烙印。那根本不是裙子，而是一件戏服。
当她走向汉中王的时候，很多人因为惊恐而深深吸气。他握住了她的手，而她则略一迟疑才弯曲了手指。不过是一眨眼而已，但这已足够强化三娘他们已经知道的事实了：这不是她的选择——换句话说，另一个选项要恶劣得多。
笼中之鸟，能再飞吗？受辱的孩子，能再爱吗？
空气里涌动着一股热气，知夏尽量不动声色地躲开向松，撞到了三娘。三娘自己也尽力挪出地方。如果事情越来越糟的话，更没人想靠近这位烈焰王子了。
发现这个生客双眉之下的目光并不亚于自己的那样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约略判断，这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轻，精神衰颓。脸部侧面尽管轮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种威严，隆突的弓眉下面眼珠闪闪发光，仿佛是从兽穴深处射出来的光芒；拉下来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但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转动着具有天才气质的宽轩的额头。
疏月用不着多做什么。小蝌蚪了解他，了解他的阴谋诡计，知道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走向王座的右边，这时光影里的镜像开始向后拉，出现在三娘等人眼前的便是一种终极的力量展示：一侧是汉中王的未婚妻、未来的王后、美貌与势力并存的卫有仪，另一侧是雷电女孩，差点让这个王座倾覆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