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首先是一名将军,”向松啐了一口,甩掉弟弟的手,“我不能干坐着,让其他人替我去打仗。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蝌蚪觉得向松的话听着就像小孩为一件玩具撒娇——他必是对杀戮情有独钟。这让蝌蚪觉得可怕,进而反感。她于是沉默着,让更为圆滑的疏月替自己说话。他总是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出生在这深宫之中。
“你说得对,哥哥。但是为将者不可取一朝一夕之事,而不思虑长远也。你虽是将军,却不只是将军。你可以做其他事,打造新的武器,加倍训练,好好培养你的手下,在等待危险过去的时候让自己做好准备。哥哥,你能做的事情千千万万,可一旦你中了伏击牺牲,这些全都是空谈!”疏月看着哥哥,微微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我知道你的脾气,哥哥,出了这样的事,你只是坐不住罢了。”
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向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本性难移。”他看向蝌蚪,蝌蚪却不想回应他的目光。她再也不想回应他了。
蝌蚪转过脸,假装看着向松身上的甲衣。“好漂亮的盔甲,”蝌蚪嘲讽道,“应该也是你的收藏品吧。”
这一次的阴阳怪气过于明显了,向松自然听出来蝌蚪话里的讽刺。不过他不但没有生气,甚至有些迷惑不解,但这一切很快就恢复如常。笑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绷紧了下巴,拍了拍胸甲,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爪子划过石头。“这是卫衡岳送给我的。看样子我要和我准王妃的哥哥一起并肩战斗,诛灭反叛了。”
“我的准王妃。”这么说仿佛是想让蝌蚪妒火中烧,或是另有他意,蝌蚪倒是拿捏不准。
疏月警惕地看着向松的盔甲:“哥,这是什么意思?”
“卫衡岳麾下是汉中的大小官员,再加上我和我的军团,我们也许能做些有用的事,即便不上战场,在城里也一样。”
蝌蚪暗道,不好!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股寒意恐惧再次席卷心头,昨晚越狱成功所带来的希望和喜悦转瞬即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蝌蚪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个好猎手,而他是个好杀手。天上麒麟原有种,地上蝼蚁岂能逃?”向松向后退去,离开了两人。
危机非但没有解除,还可以招至更大的麻烦。蝌蚪能感觉到他沉下去了,不是到大厅的下层去,而是到一条黑暗而扭曲的路上去了。这个教自己跳舞的少年,似乎已经化身为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不,不是为他害怕,是害怕他。这比蝌蚪其他所有的恐慌和噩梦都要糟。
“我们两人协力,必将根除雀鹰队。我们会终结这场叛乱,彻彻底底,一劳永逸。”
蝌蚪今天的日程表几乎作废了,所有人都忙着离开这里,没人还有工夫上课或是训练。在蝌蚪看来,也许“逃离”这个词更合适些,因为以她在丹景宫入口的有利视角来看,确实如此。
蝌蚪曾经以为水灵族是不可违逆的半神,没什么能威胁到他们,他们也不会感到害怕。现在蝌蚪发现事实正相反,水灵人在世界顶端待得太久了,被保护着,被隔绝着,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其实还是血肉之躯。他们的高高在上即将转而成为他们的弱点。
曾几何时,蝌蚪最惧怕这些围墙,它们的高不可攀让蝌蚪恐慌。但如今蝌蚪看见它们正在破损,就像那天市集发生的爆炸,让她意识到水灵族并非坚不可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现在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们居然开始狼狈地收拾东西想逃了,完全揭露了高墙掩盖着的恐惧和多疑。
水灵族逃离四民的袭击,简直就像猫儿逃离老鼠。汉中王和王后显然同床异梦,王室勋贵则各有所图,至于向松——完美的王世子,勇敢的将军,似乎是唯一还在全心全意为王国作想,这也许是个可怕的敌人。记住林牧之的话,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向松和疏月在向每个人告别致意,在有规律的混乱中履行着他们的职责。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挽马摇头摆尾地打着响鼻,那声音在屋里都听得到。
蝌蚪现在只要一走出去的话,可是那就意味着得勇敢面对人群,她觉得自己可受不了他们拿伤心绝望的目光瞪着自己。昨晚一共死了十二个人,但蝌蚪拒绝弄清楚他们的名字。蝌蚪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这些,而且自己不能被沉重的内疚压垮,眼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头脑的清醒。
一想到自己即将进入一个更森严的、陌生的环境里去,蝌蚪的双脚便带着她恣意乱走,漫步在已然熟悉的走廊里。蝌蚪经过寝宫,它们已经关闭了,这会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王室再回来度假。蝌蚪觉得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虽然说不准为什么。侍从们用灰色的布单蒙住了家具、瓷器、床榻,整个丹景宫犹如鬼魂缠绕。
信步游走之下,蝌蚪就来到了林牧之教室前的门廊上,眼前的一切让她震惊:成堆的书籍、书桌,甚至那些地图都无影无踪了。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又空又大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而内心的感觉上却像是压抑得缩小了。这里曾经有整个世界,现在却只剩灰尘和揉皱的废纸。蝌蚪的目光逡巡在墙上,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以前蝌蚪还看不懂那上面的图案,此刻却可以像记起一位老朋友似的回忆起它的样子。
五丈原、陈仓栈道、西羌山麓、关中平原、石门栈道、剑阁、华阳,以及夹杂其中的所有有争议的土地。其他诸侯、其他人民,每一个地方都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蝌蚪想,不知道如果汉中有所改变,他们是否也会改变?还是会反过来想要毁灭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