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遍他都逼迫着蝌蚪去发现其他东西:一次失误,一步踏错,一个蝌蚪原本可以救忆辰的选择;微小的决定,在这里前进,在那里转弯,跑得更快一点儿。把你最隐秘的痛苦无限放大,这是最残忍的折磨。
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一波波袭来,围绕着蝌蚪。
尽管蝌蚪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然对她仍然对于可以抵抗这种入侵怀有一种期待。蝌蚪以为记忆会是像她在黑龙潭监狱见到的那个样子:头脑的监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银子般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台阶,有泛着浓郁木香的高高阔阔的殿堂,有珍贵的金器,乌亮的陶器和老朽漆黑的雕木。
然而,当蝌蚪呼吸到庭院里的第一口气息之后,她便明白了她那微薄的梦想又是一场空。这里除了一股窒息凝滞的腐朽气味和满眼苦痛而奇怪的蛛网,以及带着久远年代古人们口音的老树的婆娑声,还有四个硕大而空旷、老朽而破败的庵堂,余下什么全没有。
其他记忆击碎了忆辰死去的那一幕,画面变了,每一个都展示着不同的恐惧或软弱。蝌蚪在白水江发现的那具小小的尸体,是在疏月追杀新人的命令下,死于非命的一个火精人婴儿。
另一个瞬间,赵若翾的拳头打中了蝌蚪的脸。她怒吼着说出恐怖的话,责备蝌蚪害死了忆辰,悲痛将要将她吞噬。蒸腾的泪水从向松的脸上滑下,他颤抖的手里拿着剑,锋刃割向了他父亲的脖颈。
忆辰在不周山岛的简陋坟墓,孤零零地留在秋季的天空下。被蝌蚪电死的那些水灵族官吏,在黑龙潭,在褒水湾,他们不过是依令行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蝌蚪记起了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心痛。被官吏打折了手的时候,蝌蚪的妹妹脸上的表情。得知自己要去服兵役时,知夏流血的手指关节。哥哥们被送上了战场。父亲从前线回来,只剩下半条命,困在摇摇晃晃的轮椅里自暴自弃——也疏远了家人。
娘亲说她为蝌蚪感到骄傲时的悲伤眼神。谎言。现在看来那是谎言。最后还有难忍的疼痛,那个空洞的真相——蝌蚪逃避着旧日生活的那些时刻,逃避着注定难逃的命运。
蝌蚪仍然是蝌蚪。
赵无极恣意地穿梭其间。他拖着蝌蚪越过那些无用的记忆,所有停留之处都是为了让蝌蚪感受更多的伤痛。阴影在思绪间窜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背后都有画面闪回,赵无极在其中大肆翻检,快得蝌蚪无法真正跟上。
但蝌蚪还是瞥见了一些碎片:头领的面孔,血色的眼睛,嘴唇翕动着,蝌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蝌蚪想,赵无极肯定能听到,这正是他搜寻的东西。情报。他能用来镇压起义的秘密。
蝌蚪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裂开的肉饼,里面的东西正慢慢地渗出来。他搜检着所有想要的东西,蝌蚪却甚至连为那些过去感到羞愧的能力都没有。
蜷缩在向松身边度过的那些夜晚。逼迫三娘加入义军的事业。偷偷地重读疏月那些变态的字条。蝌蚪所以为的那个被遗忘的王子的模样。她的懦弱。她的噩梦。她的错误。最终把她带到这儿来的自私的一步一步。
蝌蚪的内心在一遍遍地狂喊: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
疏月很快就会全都知道了。
这一向就是他想要的。
那些话,他潦草写下的那些话,灼烧着蝌蚪的思绪。
我想念你。
再会。
在小蝌蚪倍受折磨的时候。
在另一边,在义军的一边。
三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和朋友活下来了。
很多天里,三娘反反复复地梦见那一幕:自己被他们拖走,夹在两个五大三粗的黄金力士中间,他们戴着手套防备自己的雷电,可自己在讲定了条件之后根本就懒得用了。
小蝌蚪是为大家抵押了自己的命。三娘想不出疏月这位新的汉中王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那位流亡的哥哥仍然在逃,但他还是接受了这笔交易。看来他想要的是小蝌蚪,要远超其他人。
尽管如此,三娘还是常常从同样的噩梦中醒来,害怕他和他的追捕者返回来追杀她和她的朋友。寝室里其他人的鼻息呼噜声驱散了这些思绪。
他们告诉三娘新的总部就是一大堆废墟,而三娘则期待着它能多少和不周山岛相像。一度废弃的设施,与世隔绝,但仍能使用,秘密地重建,并包含萌芽反抗起义的一切所需。
其实三娘一见到不周山岛就觉得很讨厌它,那些一排排的兵营和官兵般的士兵——就算他们是普通人——都让三娘想起黑龙潭监狱。在她看来,那座岛就是另一座监狱,另一个她被逼迫着关进去的牢房。只不过,推她进去的不是水灵族的官吏,而是小蝌蚪而已。不过,在不周山岛至少还有一片天空,清新的微风扑进了肺部。相较于黑龙潭监狱、古琴镇和这里,不周山岛算是能暂且缓解痛苦了。
现在,三娘在鬼见愁的青石巷道里瑟瑟发抖。这是雀鹰队的大本营之一,位于陈仓栈道一个名叫什里津的城池郊外。墙壁摸起来冰凉冰凉的,冰柱垂下来,根本没有取暖的东西。
好多卫队的军官都愿意跟着向松到处去,只为了能借一点儿他散发出来的热量。三娘则正相反,尽力地回避着向松的出现。对一个水灵族王子来说,三娘没有利用价值,而他总是带着谴责责备的意味看着三娘。
好像三娘本来能救出小蝌蚪似的。
三娘才接受法术训练没多久,根本就没法儿靠近他们。而向松你也没尽力,见鬼的王子殿下,每次遇见他三娘都想这么说。他的烈焰对付不了汉中王和那些追捕者,再说,是小蝌蚪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她做出了选择。
真要怪罪什么人的话,那也应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