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走路学得很慢,你知道的。”他不再看蝌蚪,而是看着笼罩在两人头顶的蓝色旗帜。点缀在上面的霜色珍珠和模糊可见的宝石,注定积满了关于德盈的记忆,如同厚重的灰尘。“郎中们,还有父王,都告诉母后,假以时日我就能好,迟早有一天我能学会的。但这个‘迟早有一天’对她来说太慢了。儿子跛脚,慢吞吞,她不愿做这样的王后。而承慈王后已经为王国诞育了向松这样的王子,他总是谈笑风生,举止完美。她把照管我的郎中扔进了监狱,苛责她造成了我的缺陷,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让我站起来走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她给我讲过很多次。她觉得,这能体现出她有多爱我。”
恐惧让蝌蚪的胃痉挛作痛,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警告她,应该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投入等待着的官兵们的怀抱。又是谎言,又是谎言,蝌蚪对自己说道,巧妙地编织,只有他办得到。疏月不看蝌蚪,蝌蚪只好咀嚼着空气中的耻辱。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冰凌似的光彩,而蝌蚪早就硬了心肠,不再为他的眼泪动容了。第一滴泪沾在他黑色的睫毛上,颤动着坠下来,犹如水晶。
“我还只是个婴儿,她却强行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她的方式。她托着我的身体站起来,让我行走,然后跌倒。她日复一日地这么做,直到我一看见她进屋就哭,直到我自己学会了走路——出于恐惧。但这也无济于事。一个小孩,怎么能被母亲一抱就哭呢?”他摇了摇头。“最终,她把我的恐惧也夺走了。”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就像很多别的东西一样。”
“你问我,我身上有多少是我自己,”他轻声说道,“有一些是,这已足够。”
那也不全是自己。
蝌蚪无法再继续忍受了。镣铐的重负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厌恶感紧紧攫住内心,蝌蚪从椅子上爬了起来。
“你不能把这些全怪在她头上,疏月。”蝌蚪轻蔑地说,往后退了几步,“别骗我说什么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经死掉的女人。”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见踪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似的。面具上裂开的缝隙又闭合了。这很好。蝌蚪完全不想知道那背后的男孩是什么样。
“我没有。”他慢慢地说出尖厉的话,“现在她不在了。我的决定是我自己的。对此我无比确定。”
他的王座,他在朝堂大厅里的座椅,和老汉中王过去用的汉白玉红木或丝绸锦绣的艺术品相比,实在太过简朴。以整块石料简单粗粝地砍削,没有珠宝也没有贵重金属。现在蝌蚪明白了。“那是灵璧石,你是坐在那上面做出所有决定的。”
“你不也是吗?尸突家族近在咫尺,心怀鬼胎。”他向后一靠,一只手支着下巴,“我受够耳语者所谓的‘指导’了。这辈子都受够了。”
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
“很好,”蝌蚪啐了他一口,“现在没人为你的罪恶背黑锅了。”
他挑起嘴角,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弱笑意:“你这么以为。”
你以为人生最糟的事情,失去了最爱的人。其实最糟糕的事情却是,你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失去了自己。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蝌蚪想抓住随便什么东西砸向他的脑袋,让他这笑容永远地消失:“要是能杀了你,要是能了结这一切,该多好。”
“你能怎么伤我呢?”疏月啧啧有声地取笑道,“然后呢?逃回你的那些土匪朋友那去?逃回我哥哥那儿去?赵无极在你的思维里看到过他很多次,梦境里、回忆里。”
“现在你都赢了,却还总是提起向松?”这是很容易出手的一张牌。疏月的微笑令蝌蚪心烦,蝌蚪的冷笑也一样让他抓狂。“真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地向他看齐吗?你只是他在地上的影子,他才是火焰。”
这下轮到疏月站起来了。他双手重重地撑着书桌,站起来正视着蝌蚪的眼睛。他的嘴角扭曲,让整张脸变成了个苦涩的讥笑。“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我哥哥永远做不到的。向松只会服从命令,不会做出选择。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他眼神闪动,视线落在墙壁上一个空白的点上。“不管你认为他有多么出色、多么义气、多么勇敢、多么完美,他要是当汉中王只会比我糟糕得多。”
这些话蝌蚪几乎是同意的,因为它们几乎可以说是真话。蝌蚪已经和向松相处了太久,看着他在雀鹰队和水灵族王子之间摇摆不定,他拒绝杀戮,可也拒绝阻止义军,不曾明确地倾向于任何一方。尽管他目睹了恐怖和不公,却还是不会迈出那一步。然而,他不是疏月,他身上没有疏月的邪恶,一分一毫都没有。他宁可燃烧自己,也不会躲进阴影。
“只有一个人能把他描述得这么贴切,那就是你。”蝌蚪平静的回应只会加重疏月的疯狂。“我觉得,一提及向松你就会有点儿困扰和痴迷,这是否也要怪到你母亲头上?”
这本来是个玩笑,但对疏月来说完全不是这样。他的目光一晃,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却令蝌蚪震惊。蝌蚪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狂跳。疏月并不知道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有多少属于自己,又有多少属于她。
“疏月。”蝌蚪忍不住轻声叫他。她被自己无意中撞破的事实吓到了。
疏月突然一只手插进深色头发里,用力拉拽着,让它们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怪异的静默扩散着,蝌蚪和他都暴露了出来。蝌蚪觉得自己好像踏足了不该去的地方,闯入了根本不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