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他最终说道,声音发抖。
蝌蚪没动,入神地沉浸其间。不是因为身体僵硬不能走路,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对这个幽灵王子的怜悯。留待后用,蝌蚪对自己说。
“我让你出去。”
向松的愤怒会让整间屋子发热,而疏月的愤怒则是冰冷冻结,蝌蚪的脊骨感到一股寒意。
“你让他们等得越久,情况就会越糟。”卫有仪挑了个最好也是最坏的时机。
她像往常一样,披钢挂铁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长长的披风拖在身后。它仿佛吸附了房间里的红色,随着她的走动闪着猩红和殷红的光。当蝌蚪看向她时,心脏禁不住狂跳,披风在蝌蚪眼前敞开又合拢,露出她那健壮的双腿。
卫有仪冷冷地笑着,任由蝌蚪看,好像她的法服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战袍。这身衣服确实又漂亮又致命,配得上一位王后。
如常,她并不把蝌蚪放在眼里,很快就转移了注意。但现在,她留意到空气里怪异的气氛,也没忽略疏月烦恼的姿态。她眯起眼睛,像蝌蚪一样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也像蝌蚪一样,利用这一幕占据了有利形势。
“疏月,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她坚定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书桌,站到他身旁。疏月像幽灵似的一闪,躲开了她的手。“官吏们都在等着,而我父亲——”
带着某种恶毒的意图,疏月从书桌上抓起一张纸。从底部花哨的签名来看,这应该是一份请愿书之类的东西。他瞪着卫有仪,然后把那张纸拿远,摇动手腕,让手环激出了火花。火花蔓延成两道弧形的火苗,跳跃着吞噬掉请愿书,就像浪花拍掉了沙滩上的字迹一样。纸页立刻四分五裂,变成灰烬,弄脏了光亮的地板。
“告诉你父亲和他的傀儡,这就是我对他们提议的看法。”
就算是大吃一惊,卫有仪也没表露出来,而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蝌蚪从侧面看着她,很清楚自己此时只要出个大气就会被她攻击。有的人只是用自己的高冷来阻挡冰冷世界里的人和事,以趋于达到自身的平衡。高冷是假,和谐才是真。面部毫无波澜该是如此。
蝌蚪闭嘴不言,睁大眼睛,埋怨自己怎么没早点儿发现那张请愿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蝌蚪佩服那些可以隐忍的人,将自己的苦痛掩映得那么深,只取快乐与别人分享,其实内心悲伤早已泛滥成灾,却看上去若无其事,岁月安好,也许自己就是那种人。
而卫有仪,绝不是这样的脾气。
“当心些,我亲爱的大王。”卫有仪的话里没有半点儿爱意,“没有支持者的汉中王根本不是汉中王。”
疏月转向她,身手敏捷,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抓住了她。他们的身高差不多,站在那儿几乎是眼睛正对着眼睛——烈焰正对着钢铁。蝌蚪以为她不会退缩,因为是面对疏月,一个男孩,一个在训练课上输给她而被罚跑圈的王子。疏月不是向松。但卫有仪的眼皮抖了抖,黑色的睫毛映着泛银光的雪白皮肤,泄露了她想要隐藏起来的恐惧。
“不要自以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汉中王,卫有仪。”疏月就像一只幼狼那样咆哮着,露出森森的白牙。卫有仪对他的挑衅已经完全彻底地激怒了他,让他暴跳如雷。
可是,蝌蚪却在这盛怒之下的面孔中,听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永恒的东西,不是时间,不是爱;不是生命,不是恨;不是伤口,不是痛;不是回忆,不是泪。惟一可以永恒的,只有那些曾经发生的过往。因为发生过,所以不会再改变。
蝌蚪听到了他身上德盈王后的那部分,这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生活在恐惧中是很可怕的,蝌蚪她知道,但,她知道的太深。
随后疏月将目光转回蝌蚪身上,片刻之前的那个困惑的男孩再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喘气的石头,冰冷的凝视。你也一样,他的神情如是说道。
蝌蚪此时无比地想逃离这个房间,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了。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但自己的恐惧和尊严不能拱手相让。蝌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逃走,尤其是当着卫有仪的面。
卫有仪再次看向蝌蚪,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她无比鄙夷的火精人。蝌蚪想到自己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看得出自己试图越狱时弄出的那些瘀伤,以及眼睛深处永恒的阴霾,尽管蝌蚪已经接受过道医的治疗。当有仪的视线落在蝌蚪的锁骨上时,蝌蚪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卫有仪嘴唇微张,那只能是因为惊讶。
愤怒,耻辱,蝌蚪拽了拽裙袍的衣领,遮住了那个烙印。但蝌蚪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挪开目光——卫有仪夺不走她的骄傲。
“来人呐。”疏月终于冲着门外说道。冷家的士兵应声而入,一双双手套推搡着小蝌蚪快速离开。这时,疏月也对着卫有仪仰了仰下巴:“你也出去。”
卫有仪当然受不了这个。
“我不是你可以呼来喝去的犯人——”
蝌蚪被官兵们带了出去,忍不住笑了。门关上了,但仍然可以听见卫有仪的声音。真是走运,蝌蚪想道:疏月对你的在乎还不如对我呢。
官兵们步子很快,强迫蝌蚪也跟上。穿着这么一身束缚重重的衣服,这可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蝌蚪还是勉力做到了。萌兮的那块绸子被蝌蚪使劲地攥在手里,温柔地触碰着她的皮肤。蝌蚪强忍住想要闻一闻它,想要追索妹妹的气息的冲动。
蝌蚪偷偷地向后瞟了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谁在等着里边那位诡异的汉中王。然而,蝌蚪看到的只有禁卫军,戴着黑色的面具,披着红色的披风,守在书房的门前。
门猛地打开,又震天响地被摔上了。身为一名勋贵家的小姐,卫有仪总是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蝌蚪很想知道,她那位礼仪指导——画屏夫人,是不是也很想教教她。她的模样差点儿让蝌蚪大笑起来,扯动嘴角很痛,但蝌蚪全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