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微凉。
颜艺给邢志斌端来一杯热茶，香气四溢，这还是一年前邢志斌给的绿茶，一直放在冰箱里，时隔一年半，竟然香味儿依然不错。
邢志斌翘着二郎腿，出神的看着窗外。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偶尔有行人经过，影影绰绰。这片昏黄蔓延到院子里就已经照不清那暗色的桌椅，向大海那边仿佛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了一般，连沙滩都照不清楚。
海浪的声音不断拉近，最后又渐渐远去。
邢志斌觉得正有许多看不见的潮气被海浪推进了房间里，聚集在他的脚踝、肩胛处，使劲儿的挤进血肉之中，附在骨头上带来丝丝隐晦的疼痛。
颜艺站在她的身后，绰约的身影显现在落地的玻璃上。
邢志斌觉得她也沾上了黏黏糊糊的潮湿之气，心底升起一些对她的鄙夷。像他这种土生土长的北海市人，是不会把房子买在这片海的附近，这里北面环海，是填海的区域，吸引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本地人对这些人的形容是：海猫子不懂潮流。这句话是形容这些外地人根本不懂得海边的地理环境。
海猫子是北海人对海鸥的称呼。
只有像颜艺这种骨子里就穷的人才会买北向靠海的别墅，离沙滩仅一条马路之隔。
邢志斌的目光从颜艺的身影上挪开，继续思考成东风的问题。
成东风私底下见律师这件事儿他是知道的。
成东风与陈语见面的时候，何永珍就已经电话通知他了，听闻陈语是一个刚刚执业五年的小律师，邢志斌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儿，他猜成东风最近应该是要有新的举措，这些小动作可能是他想要得到什么支持的一种迂回战术，并不一定就是为了咨询他自己的问题。
而且，他相信成东风能把握好尺度。
至于成东风说的要新出台的司法解释，这些应该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杞人忧天大可不必。
汇海财富要关门大吉的那一天，必须得是他把一切后续工作都准备好了的时候，而不是一个什么司法解释能够决定的。
他想着成东风愿意折腾就折腾吧，总归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但是，颜艺今晚带来的消息却是成东风频繁的与这位律师联系，而且是背着所有人。颜艺这个花瓶不仅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她在知道成东风去咨询律师后竟然没有提高警惕性，这还是汇海的法律顾问赵嘉言向她透露的信息。
空有一副驱壳。想到这里，邢志斌又向颜艺的身影投去厌恶的一瞥。
他的心有些无法平静，成东风这是要脱离他的管控吗？他自信成东风抱不到更粗的大腿，所以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成东风一看就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倒也是有合理的理由，因为毕竟最后承担刑事责任的是他。对于漫长的刑期，邢志斌不能不顾成东风的情感而只要求他信守承诺。
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复杂生物，而不是单单只认钱。在成东风爱钱的时候，他觉得自由诚可抛，但是当他拥有了大量的财富时，自由就诚可贵了。
邢志斌的思绪慢慢流淌，心中已渐渐打定了主意。
“几点了？”
颜艺被邢志斌粗嘎的声音唤醒，看了一眼表，说已经快十点了，她还没换衣服，随时都可以开车把邢志斌送回去。
这么多年，邢志斌很少到她这里来，而且从不让司机送过来，每次都是颜艺负责将他送回。
邢志斌清了清嗓子，颜艺赶紧递上一张纸巾，邢志斌看了一眼纸巾，没作声，也没张嘴。
颜艺摊开手掌托着纸巾，邢志斌将一口痰吐在上边，颜艺赶紧将纸巾团起来，扔进垃圾桶，胃里一阵翻腾。
“准备洗漱吧。”邢志斌吩咐道。
颜艺愣了一下，脱口问道：“您今晚不走了？”她忘了掩饰自己的惊讶。
邢志斌不置可否。
颜艺去卫生间给邢志斌找了一支新的牙刷和杯子，然后把洗漱台上那只闲置的牙刷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里，又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
“可以了。”她站在卫生间门口，有些局促。
“衣服不用洗，明早六点送我回家，给我准备睡衣。”邢志斌说完掩上卫生间的门，开始洗漱。
颜艺找出邢志斌留下的睡衣，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海边夏季潮湿，许久不动的衣物如果不及时拿出去晾晒就会这样。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听着里边的水声，“马上，马上他就要退休了。”
邢志斌还有32个月零18天就退休了，她就可以重新做人了。
邢志斌擦干了身体，颜艺从门缝把衣服递进去，视线刻意避开他裸露的身体。
邢志斌穿好睡衣开始刷牙，牙刷的搅动引起了他的阵阵干呕，听得颜艺也一阵反胃。干呕过后，邢志斌大声的吐着嘴里的秽物，颜艺后悔让他用这个自己最常用的卫生间。
邢志斌洗完出来的时候，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紧贴着青白色的头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仿佛一下子被放大了，丑陋至极。
“你洗吧。”
邢志斌径直进了一楼的卧室，颜艺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温驯的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轻轻锁好，倚着门迟迟不愿意动弹。夹带着沐浴露香味儿的水汽越聚越多，颜艺觉得空气湿度太大，她用力呼吸仍觉氧气稀薄，竟有了恶心的反应。
她往里挪了一步，看到那个污糟的洗脸池，隐约闻到了一股腥味儿，胃部随之开始痉挛，她强压着才没发出干呕的声音。
颜艺心一横，终于脱下衣服。
她进卧室的时候，顺手把灯关了。黑暗不仅能掩盖一切，还能降低人的羞耻感。
颜艺放慢脚步走到窗口，准备拉上窗帘，这种无用的小动作只能暂时的拖延时间。
“不用拉窗帘。”
颜艺又只能把拉了一半的窗帘再拉开，她在晦暗中望向大喇喇躺在床上的邢志斌，她恨自己的眼睛这么快就适应了环境，将床上的那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邢志斌下了床，双腿微分，面对落地窗而立。
“开始吧。”
颜艺看了一眼窗外，外边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屈辱感迅速将她淹没，她倔强的站在那里，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但她不敢忤逆邢志斌，他只是稍稍瞥了她一眼，她就赶紧在窗前慢慢蹲下。
人生何其漫漫，几分钟时间或许不值一提，在不知不觉中就已悄悄溜走；但有时候，几分钟的时间也可以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烙铁烙在心上，忘都忘不掉。
这样的几分钟断断续续的分布在颜艺的人生中，就好像一个个流脓的显眼疤痕，当下一个伤疤降临的时候，原来似乎要痊愈的伤疤也会跟着被再度揭开。
永远也好不了。
漫漫长夜，颜艺坐在院子里抽烟，屁股下的铁艺椅子传来凉浸浸的感觉，她找了个垫子铺上，马上又感觉到从垫子上传来的湿漉漉的触感，像盛夏时节永远不消的汗水，黏黏糊糊。
颜艺恨成东风，他当年娶了蒋玉婷。
她也恨赵嘉言，恨他非要她来传递信息。
当然，她更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和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