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东风双脚搭在办公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会现出他想要的答案。
从陈语那儿回来之后，他一直在网上搜索集资诈骗罪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区别，答案倒是很多，也都是专业律师给的，但是他学《刑法》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当年也主做民事案件，早就把《刑法》全部还给老师了。他根据答案往里套自己的行为，发现自己的行为往哪个罪名里套好像都行得通。
他翻出笔记本，把“集资诈骗”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各列一排，然后根据公司的实际情况，符合哪一列就写在哪列的下边。下笔之前总要犹豫一会儿，在心里反复衡量自己是否公正的对待这些情节。
但是，衡量的越多他对自己的判断就越不自信。
“都怪那个陈律师。”
成东风觉得都是因为那个女律师话里话外说自己都是些愚人愚己的逻辑、为了脱罪枉顾事实……想到这里，成东风开始自证并没有在任何地方故意扭曲事实，反复推导自己的逻辑是否存在问题，越想越较真，像是为了验证自己能到目的地而最终走进死胡同的人。
突然，他猛然想起已经严重脱离了自己最初的目标，于是放弃自证，继续研究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但没过几分钟，刚刚的情形又会重演，他又开始自证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来来回回大脑左右互博，他也濒临走火入魔。
“我必须得歇一歇。”
成东风把杨大伟叫进来，“你去旁边那栋楼一层的咖啡店，帮我点一份儿手冲咖啡，要那个叫什么‘黄金曼特宁’的。”
杨大伟半个身子在门外，一脸谄媚，“老大，现在喝晚上睡不着吧？”
成东风对他摆摆手，让他不要废话赶紧去，自己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强行克制沉迷自证的大脑不要这么兴奋。
十几分钟后，杨大伟拿着一杯咖啡回来了，“老大，老板跟我说你要这个曼特宁苦，但他家又不给糖，我去隔壁星巴克给你拿的。”杨大伟一脸谄媚的把两袋糖一并放在桌上，看了一眼老大阴沉的表情，默默退出门去。
成东风喝了一口，温热、浓烈的苦味直冲天灵盖，他觉得苦味在天灵盖里转了个圈一路下行，又从牙齿沿着舌头、喉咙，一路苦到了胃里。
他仔细看了看手里这杯咖啡，心想陈律师肯定是心理有问题，花最贵的钱喝最苦的咖啡，不如喝点中药，还能调理身体。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好像也心理“变态”了，越喝越觉得好喝。
半杯咖啡下肚，成东风的大脑又开始正常运转了，他想着不要再费神研究自己是什么罪了，倒不如去研究下新的司法解释到底什么时候出。
手机的字太小，看得他眼睛酸痛，最后眼泪直流。
成东风放下手机，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暗自觉得好笑，自己可能是被陈语洗脑了，不然何至于看手机看得“泪流满面”？这要被谁撞见，明天公司里就得传开：公司要完了，老板犯法了，对着法条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傍晚，蒋玉婷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懒得为这事儿费脑筋，让她自由发挥。
四点半，他让助理颜艺先下班。
成东风本想找个机会给颜艺渗透一下他今天见了陈语律师这件事儿，颜艺知道了，邢志斌也就知道了，这么重要的信息，她肯定第一时间上报，这样反而让成东风的目的更容易达成。
事情再要紧，成东风已经跟邢志斌说过一次了，在他没有回应之前，成东风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去说，反而会引起邢志斌的顾虑，反复琢磨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让他这么着急，反倒是会降低邢志斌做决策的效率。
这个时候，成东风不自己去表达，效果会更好。别人的转述会引起聪明人的疑虑——让这些聪明的脑袋“自然而然”想得更多，最好能往自己身上多联想联想。
但看到准备下班的赵嘉言后，成东风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跟颜艺说了——他想给赵嘉言留一晚上的时间，看看赵嘉言有没有勇气把他故意找陈语做辩护律师这件事儿告诉陈语，或许小两口晚上一合计，再把他拒绝了呢？
被拒绝成东风也自有对策。
想到这里，成东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做局者的乐趣。
五点，成东风下了楼，杨大伟正坐在驾驶位上打游戏，开着语音骂队友呢，成东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杨大伟马上放下手机。
“去哪老大？”
“回家。”
杨大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这是本月老大第一次准时下班，也是第一次“下班就回家”。
等红灯的时候，杨大伟心痒难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但是又不敢玩。成东风看他猴急的样子，说：“你怎么好意思骂别人，现在你队友也在疯狂骂你吧？”
杨大伟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这局游戏结束了队友肯定会举报他。
目送着成东风上了楼，杨大伟把车停在路边，赶紧打开游戏——果不其然被队友举报了，但好在没有限制他继续玩，他退出游戏界面给女朋友琳琳打电话，“下班没？我去接你，你就在那等着，操，开迈巴赫去，你那些同事把全家老小卖了也买不起！”
琳琳在房屋中介上班，大家闲极无聊时说起了各自的家庭状况，不知为何，竟然一致认为杨大伟配不上琳琳。
杨大伟不仅家里条件不好，人也不靠谱，总忽悠琳琳赶紧跟他结婚，说总有一天出租屋会变成临海的大平层——他给琳琳描绘的未来之家其实就是成东风现在的家。
杨大伟偶尔出入成东风家，这个豪华的家就成了他吹嘘的底稿。但他不知道，琳琳长这么大其实没见过这种海边的空中别墅，过于匮乏的想象导致这样的地方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总担心海边太潮没办法晒被子晾衣服。
今天，趁着成东风下班早，杨大伟准备开着豪车去震慑一下琳琳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事。
杨大伟夹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当中，特意把车窗玻璃摇下来，每遇到一个时间稍微长一点的红灯，都要给自己点根烟，企图用这样的小动作吸引路人的注意，然后悠然地看着周围投来羡慕的目光。
变道的时候他总是肆无忌惮，仿佛他是这辆车真正的主人一样，家底雄厚，并不因为它特别昂贵就小家子气的格外爱惜。
自打给成东风开车，他发现了一个现象：没有车愿意在行驶的过车中离这辆车太近，成东风称此为“对金钱有敬畏之心”。
杨大伟享受着每一个人的关注，尽管大多数人都是在看车而不是司机，他眼里也能全部自动定义为那是对他这位迈巴赫车主的艳羡。
他瞅准了没有交警，就把车停在了琳琳单位门口，先给琳琳打电话让她出门，刚撂下电话就猛摁喇叭催促，直到琳琳的同事们都跟着出来了为止。
他虽然下了车，但是没给琳琳开车门，对琳琳说：“上车。”又马上询问琳琳的同事们：“一起走不？不顺路也没事儿，给你们送到家楼下。”
琳琳有些尴尬，喊他赶紧上车，同事们也都识趣地说还没到下班的点儿。
杨大伟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又连上蓝牙，放了一首叮里咣啷的歌儿，声音调大又调小再调到合适的音量，然后才跟琳琳的同事们挥挥手，“走了走了，回去吧。”好像挥别热情送行的粉丝。
车子开出去几百米，杨大伟不甘心的回头瞄了几眼，对身边的琳琳显摆道：“开奔驰坐宝马，你一看就不懂，这车你得坐在你后边那个位置，那才是‘老板座儿’，舒服不？是不是宽敞？”杨大伟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新车一样，琳琳一时局促的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杨大伟拉过琳琳的手，“怎么样？老公给你长脸吧？”
琳琳嗫喏许久，终于说：“这也不是咱自己的车，别这么高调，你们老板知道了再不高兴咋办？”
杨大伟脸上的得意少了几分，“这车落地要六百多万，我以后发达了也不会买这车，顶多买个百八十万的。你别管这是不是咱们的车，说句实话，有多少人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贵的车呢，我这好歹天天开着，你没事儿还能坐坐。”
琳琳不再跟他掰扯，他也不过是虚荣了一点，她能理解。这车就算不是他们俩的，能不花自己油钱来接她，她自然是乐意的。
杨大伟却把琳琳的沉默放在了心上。
“倒也不用看不起我，成总马上要带着我搞事业了，到时候我恐怕也能在北海市富豪榜上占据一席之地了，那时候你最好也是现在这个态度。”
琳琳没说话，她不想跟杨大伟争辩，杨大伟说的这些话听来更像是小学生吵架时急于证明自己而说的幼稚话。
但她的沉默却让杨大伟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她就是看不起我，嫌我穷，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抱上成东风的大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