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上海,是闷热的。
这一天是2017年7月31日,天气预报报的温度是最高41℃,最低34℃,没有一丝风,大概全上海只有孙艺荷才会在这样的桑拿天里在大马路上跑步。
虽然四十几摄氏度的天在外面跑步是很奇怪的,但是在孙艺荷身上,就一点也不奇怪,她就是这么个不把自己作死会浑身难受的人。
孙艺荷人生的一大信条就是“燃烧”,她活得极其用力——虽然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外人看来就像个颠狂症患者,一切都要走向极致。
大概五六年前,她开始疯了一样跑步,从一个五公里都要跑岔气的弱鸡,到世界各地跑马拉松,跑到腿抽筋、脚出血。
她爱一个人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粉红粉红的少女色,任由别人再怎么不看好,还是一头扎进去。到了失恋的时候,对瓶吹掉一支红葡萄酒,抱着路边陌生人的宝马轮胎狂吐,再爬到别人的引擎盖上唱《死了都要爱》。
她喜欢吃一样东西就盯着吃,直到吃吐——是真的吃到吐。她曾经一口气吃下两打生蚝,当晚就急性肠胃炎被120送去急救室,随后又在医院吊了一个礼拜盐水。
她曾经脑袋一拍就一个人去了印度,站在恒河边看苦行僧们洗澡,大声念《金刚经》,旁若无人。为了省钱,她不住宾馆,几晚上都睡在机场和火车上,随后又一掷千金跑到普吉岛的悦榕庄无所事事好几天。
她也曾经在大风大雨的天里,在浦东走了个50公里的圈,从早上七点走到下午三四点。暴走八九个小时,是为了和别人打赌,如果她赢了,别人就要给贫困地区的小孩捐钱。那样的赌,她打了三次,朋友、同事那里前前后后一共赢来小一万块钱。她觉得这是比发年终奖还开心、比拿了年度优秀记者奖还有成就感的事情。
是的,孙艺荷是一名电视台的出镜记者,从业八年多,已经拿下几座业内有分量的奖杯。
电视台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地方,因为这份工作,孙艺荷每天都像个雌雄同体的女战士,上蹿下跳,横冲直撞,总是随随便便的头冲地板倒扎起一个丸子顶在头顶。
现在,她刚刚跑完十公里,已浑身湿透。她穿着跑步的背心短裤走在湖滨路上,手腕上吊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桃园眷村的豆浆和烧饼。
她这种从小在弄堂里长大的人,吃惯了弄堂口的大饼油条豆腐浆,对于桃园眷村这种宝岛来的不伦不类的豆浆和烧饼,是明显喜欢不起来的。但是,男朋友喜欢,她就会去买,会在这么热的天,特意绕了个圈子跑过去买。
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依然播放着跑步歌单上的嗨歌。手机屏幕上是边走边看的新闻:上海遭遇140年来最热七月,已经历23个高温天,刷新当地有气象观测记录以来的“最热七月”纪录。孙艺荷抬头,才七点,已是骄阳似火,确实是热,而且闷。她看一眼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显示体感温度是46℃。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上海已经听不到蝉鸣。她忽然想到读中学的时候,暑假里骑着脚踏车去上新概念英语,穿过余庆路天平路,头顶的梧桐树间的蝉鸣是盖在头上的,像是争着抢着要跟她说话,她时不时就会抬起头,对着天空咧嘴笑一笑,当做回礼。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涂防晒霜,一个夏天,总要晒黑好几个色号……当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根本也不在乎那些,上完一个学期的课自然而然也就白回来了。
如今,32岁,眼角的细纹脸上的晒斑都不是假的,遮瑕膏变成了化妆包里的硬通货。
“时间是怎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王菲这首《笑忘书》,孙艺荷经常会情不自禁哼出来,但她并不清楚,时间是怎样爬过了她的皮肤。岁月自然是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了痕迹的,可她只是一直本能的生活着,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来没有去深一步问一个为什么。
You wanna……
You wanna hot body
You wanna Bugatti
You wanna Maserati
You better work bitch
You want a Lamborghini
Sip Martinis
Look hot in a bikini
You better work bitch
You wanna live fancy
Live in a big mansion
Party in France
You better work bitch
Now get to work bitch
孙艺荷边走边唱,最后两句更是突然用了大力气吼出来,尤其是每句结尾的那个Bitch。上街沿上打太极拳的老爷叔们同时转头看她,她毫不在意地甩着塑料袋继续往前走,走进翠湖新天地。
这里几乎是上海最贵的楼盘,她走进去,按响门铃。
给孙艺荷开门的,是她的男朋友Sam。他接过桃园眷村的袋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就自己去洗澡了。
Sam是香港人,比孙艺荷大两岁,个子不是很高,差不多176cm的样子,皮肤黑黑,眼窝凹陷,典型的广东人长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是看得出肌肉线条的,没有常见的广东人的干瘪瘦小,倒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他是汇丰银行在上海的员工,title是Head of Credit Card。这是公司帮他租的公寓,面朝大湖,视野开阔。室内装修是安藤忠雄风格,大理石的灰黑白,唯一花哨的东西,是放在客厅桌子上的孙艺荷的笔记本电脑,一朵华丽丽盛开的村上隆的太阳花,被她贴在前盖上,呲头怪脑地对着世界肆无忌惮的展开笑颜,就跟孙艺荷一样。
孙艺荷换了衣服,把豆浆烧饼一样一样摆好盘,滴好咖啡,开始烫衬衫。她的动作不娴熟,但好歹整整齐齐。当她拎起Sam搁在椅背上的外套时,掉出一只盒子。
一只蓝绿色的盒子。
孙艺荷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只蓝绿色的Tiffany盒子,她几步走过去,捡起来,忘记了自己还要呼吸。
照道理来说,装在四四方方绿色的Tiffany的盒子里的,总归是只钻戒。照道理来说,Tiffany钻戒是用来求婚的。
孙艺荷长得平凡,谈不上美,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张脸。
但孙艺荷是个再平凡也要把自己活得不平凡的人。
她超有偶像包袱,买买买美美美绝对是她日常生活的关键词,一有时间就钻研各种深井小众论坛。每个月赚来的钱全都用在了脸上、穿在了身上、背在了肩上——没错,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月光族,人生的一大信条,就是“吃光用光抗通胀”。不熟悉她的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坐拥几套千万豪宅的白富美,其实,她只是个和父母一起住在90年代老公房里的女屌丝。做着一份发不了大财的工作,又没有一颗理财的脑袋,这辈子唯一的发家致富的机会,大概就是嫁入豪门,但她从小到大也没认识一个豪门。
孙艺荷是个活在自己奇怪的人生准则里的人,她不喝牛奶、不吃香菜、不穿军绿色的衣服、不和有妇之夫谈恋爱……
同时,她也是个自相矛盾,经常自己打脸的人。
在朋友面前,她是个说一不二的女汉子。在男朋友面前,她就是个言听计从的“奴婢”。每一段感情都特别投入,爱得死去活来毫无尊严、智商为负数。她总是不可自控的为历任男朋友挥金如土,自己却为了省五百块钱宁可等六个月代购一双Stuart Weitzman的5050。但她又总是遇人不淑,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和同班男同学谈恋爱,遇到过的渣男,也是可以从徐家汇排到外滩的,经常要被朋友们嘲笑是渣男收割机。
但有一点,孙艺荷是这样的人:不管结局多惨,她依然享受过程,依然可以在下一段感情里热烈蹦跶,充满了斗志,仿佛过去的伤痛都变成了如今的钢盔铁甲。
纵有钢盔铁甲,看到蓝绿色的小小四方盒子,孙艺荷还是傻了。
2。
早上8点半,沪渝高速上,任染正独自驾着车。
导航显示,离目的地佘山艾美酒店还有15公里。
任染是美资投资银行MS资产管理部的Senior Director,公司正整个在艾美team building,前一天晚上就已入住。她不想和同事一间房间过夜,吃了晚饭,就找了个理由自己开车回了市区。
任染是摩羯座,事事讲计划,不容有任何耽误。但遇到这样的情形,她宁愿浪费几个小时自己驾车,也不愿意花时间在和不相熟的同事住一间房间里没话找话。
外人看来,任染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孙艺荷动若脱兔,任染就是静如处子。家境优越,谈吐得当,业绩惊人……而且,长得美,但就是让人不敢接近。
她的五官长得极其冷淡,巴掌大的小脸,眼睛是内双,薄嘴唇,尖鼻子。她整个人就很素,虽然经常浓妆艳抹大红唇,但就是很素。
任染下了高速,开上嘉松公路,开到艾美的大堂前,她走下车,将车钥匙交给门前的泊车小哥,门口搬行李的门童们和等出租车的住客们都忍不住转身看她。
任染的美是显眼的。
她高挑,瘦,锁骨凹陷, 一头黑长直,披在后背上。她照例穿一身小众贵牌,巴黎买手店里买来的七八百欧的白衬衫配着东京表参道设计师小店里淘来的三万多日元的黑色铅笔裙。手表是一只萧邦的男表,黑色的皮质表带,有点年头了。全身上下,唯一大路货一点的是她脚上那双八千块人民币的Manolo Blahnik。
都是最最基本的基本款,非黑即白,穿在本来就很素的任染身上,衬得她更素了,素到一定的境界后,在姹紫嫣红的妖艳中,反而显眼。
要知道,在陆家嘴这个金融中心里,金融界的白骨精们总有办法在一件两件单品、配件上,让你跳脱出千篇一律的衬衫、套装的约定俗成,让你觉得她是更有品的金融界的白骨精。
当然,即便是在陆家嘴这个满目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金融界的白骨精们也是要拿任染的衣品做自己的穿衣风向标的。但任染冷淡,没人敢真的去跟她打听这件衬衫是哪里买的那条裙子又是什么网站上订来的,大家都只会偷偷在淘宝上搜寻同款,然后在洗手间或者茶水间窸窸窣窣的议论议论、交换信息。好像问任染这样冷淡脸冷淡脾气的人这种问题,都有点问不出口。
此时,任染走进大堂,迎面而来的是CEO美国人Mark。任染跟他点点头,Mark叫住任染,两人谈一会工作,随即Mark便跟任染打听上海哪里可以买到好的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他要送给新婚的女儿做礼物。任染挨着Mark,两人边走边聊,Mark又央任染去帮他订一匹市面上见不到的好真丝,说是下礼拜要去迪拜送给某某王储的妃子们……
当任染和Mark走到会场的时候,门口的气氛就已经很热烈了,男人们倒还好,除了领带颜色稍微鲜艳点,还是都是西装套装,和平时没太多不一样。而女人们,真的就是那八个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所以此刻,上白下黑的任染,就真的是素。
按照惯例,门口的签到处,按照级别,为每个人准备了啤酒。喝不完的自己想办法,有的人直接从头上倒下去,有的人拿出boss派头要team里的人代劳……Mark是CEO,自然责无旁贷,10杯啤酒要喝下去。 任染是Senior Director,好是好一点,但五杯啤酒也是逃不掉。
Mark这种大老板,自然引来围观。大家这种时候也都放飞自我了,盯着Mark,起哄。任染在一边,很快喝完自己的,对Mark做个手势,就先进去了。Mark在后面哀嚎,喝到后来实在喝不下了,也只能套上一次性塑料围裙,往自己头顶浇下两杯冰啤酒。
任染走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是全场唯一着白上衣的女人。
10点,年会正式开始。
大戏的高潮就是男女混战的搏击比赛。
任染扎起头发,缠好手上的拳击绷带,带上拳套,准备和融资部的李又庭对抗。
李又庭看了一眼对手是个女人,还有点不想打了:“我打一个女同事,不好吧?”
融资部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团建嘛,友谊第一,意思意思好了”。
任染对李又庭春风拂面的笑了笑,戴上拳套以后,看到放在一边的手机有微信。任染本来只当是普通信息,不经意的瞄一眼,却突然脱下了手里的手套,抓起手机,放在耳边。
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你好不好?
任染脱了拳击手套,打了三个字:我很好。
任染的内心并非没有波澜。
5天前,任染在浦东机场的VIP候机室里等陆浩。陆浩姗姗来迟,告诉任染,他不能和她去意大利看F1了,他这就要去美国,她的妻子已被确诊乳腺癌,他要回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你看,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医院的报告,我必须马上回去……上海这里的所有的画廊和工作室,我都会尽快结束掉的。任染你知道的,这个责任我是脱不开的”。
任染点点头。
陆浩给她一个快速的拥抱,像是走一个过场。
陆浩就这么离开了,回到纽约,回到原配妻子身边,端茶倒水,一旁伺候,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男人该讲的义气。
任染没有理由阻挠。
感情,可以失而复得。而人死,却无法复生。
任染的搏击对手是融资部的SD李又庭,他们以前应该见过,但任染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在人群里,他并不是个容易让女人记住的男人。又或者,今天这个李又庭换了运动服,就和平时的西装领带里的他不一样了。
他们互相点一点头,握一下手。
“Hi,我是ECM的George”,一个被部门同事逼上梁山要和其他部门女同事对打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再怎么用力挤出来,还是免不得尴尬,“不想打我们就不打了,我一个男的欺负女同事也难看,这局算你们资产管理部赢了”。
任染还想着微信的内容没有回过神来:“打啊,打呀”。
一边说任染一边把手套戴上,互相碰了碰拳头,带紧手套。
李又庭跟任染走到拳台中间:“我防守,你尽量打我就好了。我业余学过几年,你放心,我不会动手的……”
话还没说完,任染一记右勾拳甩出,李又庭冷不防的跌倒在地。
坐在地上的李又庭3秒钟内一直处于懵圈状态,仰望着女战神一般的任染。
任染此时非同一般的美,李又庭从懵圈变成看呆。
李又庭站起来:“可以啊你任染!”
李又庭跃跃欲试,不敢再轻敌。任染和李又庭周旋。
身体在抗争,任染脑子里想的却都是陆浩。
陆浩的家里是典型的“老钱”,外婆是和胡蝶这样的女明星一起在百乐门跳过舞、办过家庭party的。二十几岁的时候,陆浩对家里的产业没有丝毫兴趣,整天和画画搞音乐却没钱的穷艺术家们一起混在纽约的下城区,做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此后,他就被家里安排和门当户对的富家女陈媛媛结婚,当时自然是有过一番抗争的,但最终妥协给了家族利益,成全了自己的艺术梦想。陆浩和陈媛媛婚前没有太多爱情可言,婚后两人也都尽力维持,大家都客客气气,也算是相敬如宾。陆浩长年在上海经营画廊,陈媛媛一直和大家族一起生活在纽约,代替陆浩管理着庞大的家族企业。
关于任染,陆浩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母亲、外婆。和陈媛媛20年的婚姻,大家都知道是逢场作戏,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从年纪轻轻到步入中年,并不快乐,都是很可怜的人。
来来回回,棋逢对手,任染最后把李又庭摔倒,赢得比赛。
任染对李又庭点一点头,要拉他起来,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盯着她的眼睛,任染笑一下,“承让了”。
任染随即松开手,站起离开。
李又庭的目光一直追随任染,他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她,一个三十五岁的人,就这么冷不防的经历了一见钟情。
换衣服的时候,任染听到关于李又庭的八卦:这是融资部的SD,已经递了辞职信,就要和相恋十几年的大学女同学结婚,移民新西兰。
女人们叽叽喳喳感叹着李又庭是个长情的好男人。
“新西兰有什么金融可言,为了未来的老婆,就这么牺牲了自己的前途”。
“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在新西兰那种安逸的地方能挨多久?”
任染的耳朵里听着八卦,心里多少还是想着陆浩的。前几天他曾发微信给她,说妻子的手术就在这几天了。
如果时间再往回倒退到十年前……任染二十二岁的时候,陆浩三十六岁了。那个时候,她大学毕业,刚刚进了渣打银行。Senior Manager是个私事公事不太分明的人,要任染去画廊给她取画框。
任染提着画框走出陆浩的画廊的时候,是周六的午后,夏日艳阳下,她的皮肤上沁着汗,她被一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吸引了目光,跟着它走进了后门的花园,那里有一张长椅,任染坐下,小猫在它脚边转来转去要和她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睡着了。
眼睛睁开来的时候,旁边坐了个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自我介绍:“听说你是Fiona的同事,你好,我是陆浩,这家画廊是我开的”。
陆浩几乎是在见到任染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年轻的女孩他不是没有见过,但像任染这样整个人在阳光里透明的女孩,是那么显眼。他好像好几年也没有这样突然而至的一种争强好胜了,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只有36岁,才活过3个本命年,但心境却早已老了,不争不抢,甘于命运了。
任染伸出手,接过名片,陆浩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握:“我们下周有个特别企划,欢迎你来玩”。
此后十年,陆浩带任染领略了这个城市、这个世界最精致的繁华。他带她滑雪赛车,他带她去认识世界各大葡萄酒产区,他也带她去美术馆去教堂去看莫奈毕加索去看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他敦促她考各种证申请世界顶尖商学院的MBA……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一件商品的品质,以及只为有品质的人与物花费钱和精力——他拿她当成一件未经雕琢的石膏来创作成自己的艺术作品。
认识陆浩的那一年年底,金融危机,公司大裁员,任染作为team最后剩下的老幺,被关进了酒店做新项目的模型。2009年的第一个日出她是在酒店里看到的,而这个时候,她被告知,自己的顶头上司Fiona拿着丰厚的package高高兴兴的离职了,曾经承诺的奖金一笔勾销。任染没太多功夫沮丧,现实残酷,你不得不愈加努力。深夜,陆浩带她去霍山路吃豆浆、粢饭糕,坐在脏兮兮油腻腻的木头凳子上,周围都是来赶时髦吃夜市早饭的夜猫子。陆浩指着深夜还在油烟中为生活卖命的店主,跟她说:“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你贪床多睡十分钟,就要输给别人一个马拉松”。
十年后的今天,任染早已不是那个白T恤白短裤白球鞋皮肤透明的女孩子了,她早已从渣打银行跳至MS,就职于资产管理部,任Senior Director。当年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Fiona,前几日也跳到大摩,在隔壁融资部,title是Director,比她还低一级,在茶水间碰到,免不了一场尴尬。
不服气的人,并不是只有Fiona一个,任染的升职公告邮件抄送给所有员工的时候,大家都悄悄在背后议论。
“一路睡到SD的绿茶婊”。
“看上去云淡风轻不争不抢,谁知道背地里到底睡了几个大佬?”
甚至连HR都忍不住要当面问她,“Vivian你这么小年纪到底凭什么?”
任染几乎不和公司里的任何人有任何工作以外的交往,朋友她有孙艺荷她们,爱人她有陆浩,她还要那些莫名其妙不相干的同事干什么?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交际。
她本来就是个不声不响的人。
更衣室里,女同事们换衣服,梳洗。
任染换回她的衬衫裙子,跟大家打招呼说拜拜,女同事们跟她道别的样子看起来都和谐过奥运五环。但是任染一走出去,羡慕嫉妒恨迅速升起。
正在挽头发的Angela首先开口:“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还是藏得好啊?”
刷完腮红抹口红的Claire摇摇头:“没有,追她的男人都碰了一鼻子灰了。”
“穿衣服倒是蛮好看的,你说她平时都在哪里买衣服啊?”
摇头,没人知道。
Claire跟出去,偷拍一个任染的背影,在淘宝上找寻同款。
Angela给Claire看搜索结果,上面赫然是任染的连衣裙的同款,标价6700元人民币。
Claire的声音已经快破音了:“你看!一件6700不稀奇,可以说是咬咬牙买的,件件都是这个级别就……”
Angela的话则是说得几乎咬牙切齿了:“我就不相信,她背后没个实力殷实的男人!”
任染脸上没有表情变化,呆在旋转门前,旋转门停了。
一只手拉着任染的包,把任染整个人往后拉了半步,旋转门又转起来,任染呆呆的顺着门的动势走出了门。
门口阳光刺眼,任染失神。
跟着任染一起走出旋转门的,是刚才和任染搏击的对手李又庭。
李又庭站在任染旁边很久,任染都没有发现。
旋转门里又走出好几个同事,拥着李又庭走了。
任染依然失神,站在原地。
一直过了很久。
任染走到停车场,一边拿着烟一边开车门,车是陆浩送她的保时捷卡宴,烟是她一直抽的绿色万宝路。
李又庭隔着自己的车窗看着这个女人,她用又细又长的手指夹着烟,路子是那么野,和她的外表、穿着是那么不相称。太过明媚的阳光,晃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问自己:为什么同事这么久,却从来没见过她?
坐在副驾驶的男同事调侃李又庭:“又庭还是心慈手软,不忍心对美女下手。”
坐在后排的女同事也加入调侃:“房地产部也是很有心机,真是苦了又庭了。实打实打了,要被人说男的打女的没风度,手下留情又要被说不尊重对手亵渎体育精神。”
李又庭的眼睛一直在远处露出半个身体的任染身上……别人都说,任染是个冷淡的人,不容易接近。
3。
孙艺荷捏着四四方方的绿色Tiffany盒子,正要打开……
突然,“吧啦吧啦吧啦”,是电影《卑鄙的我》里小黄人的音乐,孙艺荷拿起手机……
“喂?你起床没有?”于天的声音实在太大,孙艺荷皱眉,本能地把手机拿离耳朵。
于天是孙艺荷在电视台的搭档,摄影师,比孙艺荷小个五六岁,拿她当偶像。于天工作没多少年,但有自己奇奇怪怪的人脉网,总会比别人早一步知道些内部消息。他又喜欢跟在孙艺荷屁股后面,就经常给孙艺荷通风报信。孙艺荷一直说他做个摄像可惜了,于天也满不在乎,说自己才不要做什么记者,做记者还要写文章。孙艺荷就会骂他是文盲没文化。
Sam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了洗手间,孙艺荷慌忙塞回Tiffany盒子。
“出大事了!你马上到恒隆办公楼!”
“到底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金老师喊我九点去安亭,有个新车发布会啊”。
“那怎么办?DMA少帮主和小老婆撕逼大战,那个网红陈掌柜大概要被拉下神坛了,好多人听他的话去买商铺,结果现在烂尾了!他们办公室门口已经炸锅了,举牌子闹事的人已经要挤坍前台了!”
大概只用了三秒钟,孙艺荷就决定了:“我现在就过去!你去台里拿机器!”
“安亭那边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一边说着,一边艺荷已经站起来了,抱起自己的电脑,用眼神和Sam拜拜。
地下车库里,停满宾利、保时捷、玛莎拉蒂,最差也是特斯拉和路虎,在一众豪车的注目礼中,孙艺荷用短跑冲刺的觉悟跑到了她的白色Polo边。
一脚油门下去,孙艺荷把她的破锣开出了超跑的感觉。
等红灯的时候,孙艺荷娴熟的对着后视镜化完了妆。
她开车很猛,虽然早高峰的上海照例堵成狗,但她也有办法,穿小路,迅速到达目的地。
孙艺荷下车,已变身雌雄同体的女战士。她一边快步向前,一边百度事件主角。于天说的网红陈掌柜,大名陈南,正经是美资房地产公司DMA的高级副总裁SVP,副业是一名财经评论员,每周一到五在晚新闻前的时间段,给广大吃瓜群众普及财经知识、分析楼盘和股票,周末有自己的对话各路企业界大咖的访谈节目,喜马拉雅上还有他的私人电台开讲世界经济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脑力男成为新的流行,陈掌柜便是时下的当红炸子鸡,被各路妇女追捧为男神,他的本名已经不太有人提起了。
等孙艺荷和于天到达DMA门口的时候,那里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被闹事的客户们冲散,于天被一群老阿姨围住,根本无法举起摄像机。
倒是空手道黑带的孙艺荷,瞅准一个空档,就躲过前台,灵活的钻进了办公室,拿着手机拍摄……
毫无防备地,手机被人抄走。
孙艺荷回头,黑脸对着她的,正是刚才网页上看了又看的男人:陈掌柜。
孙艺荷的脑子迅速转起来……嗯,这个陈掌柜怎么就成了风暴的中心?为什么他们投资几百个亿的项目就戛然而止了?这里面是不是有政府行为?同时,孙艺荷跳起来欲使蛮力拿回手机,陈掌柜二话不说将她扛上肩头,推门走进安全通道,摁开了货梯的门。
孙艺荷的心脏砰砰乱跳,竟忘了反抗。
大楼侧翼的安全通道外,是一排垃圾桶,散发着不让人愉快的味道,加上闷热的天气,在陈掌柜肩头胡乱挥舞四肢的孙艺荷一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要吐了。
陈掌柜放下孙艺荷,她一脚踩上一滩油腻腻的脏水,刚低头看向自己的小白鞋,头顶传来没有温度的声音:“这位记者小姐,管不了的事情最好不要管。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陈掌柜随即离去,带上了安全通道的门。
孙艺荷立即恢复理智,要跟过去,但门已被陈掌柜在里面顶住。她又跑着绕到正门……
当她好不容易回到了33楼,却突然之间已没有一个人。她站在门廊上,脑子迅速运转,想要冲进办公室,却被前台和保安拦住,只得跑回自己的小破锣,于天已等在那边。
孙艺荷和于天空手回到电视台,原来预计要去采访的国企已经打电话来投诉,主编金彦把孙艺荷喊到办公室,“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事情不能这么逞强”。
“我想反正那边会发新闻通稿过来的,我就对不起于天少拿一点车马费了”。
“孙艺荷,你不要跟我扰乱视听!这个是于天车马费的问题?你这是失信于人,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金老师,DMA那个陈掌柜,真的是很有问题,如果让我好好再去调查……”
“行了,你收收东西,现在就去编辑部吧,我会和老李打招呼的”。
“金老师你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把我调去编辑部啊,我……”孙艺荷知道自己理亏,只能认怂,“我……下不为例”,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逞英雄的时候怎么不想到有这样的结果?调你去编辑部还是客气的,要在以前,你这就是事故,是要开除的”。
孙艺荷自知无力回天,只能垂头丧气开始收拾东西。她的桌子上已有几座年度新闻奖和优秀记者的奖杯,她并不太当回事,随手塞进了抽屉,吊儿郎当的抱着一整只抽屉去了编辑部,跟那位被大家称为李老师的老法师报到。
中午,孙艺荷和于天在食堂吃饭。
于天觉得是自己害了艺荷,不声不响给孙艺荷多买一例烧鸭腿。他和孙艺荷认识这么多年,知道她的脾气:没有什么事情是吃解决不了的。
孙艺荷当然领情,不管是看在面前这一盘子切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的烧鸭腿上,还是本来也没怎么太把挫折当回事,她汉子一般拍拍于天,“你如果故意藏着大新闻不告诉我,才会被我揍死”。
孙艺荷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扭扭捏捏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更不会无病呻吟去刷存在感。
一直到下午两点,编辑部才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上班,老阿姨老爷叔们都在谈股票和楼市。孙艺荷几次凑到李老师旁边。
“李老师,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李老师,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准备的嘛?”
“李老师,晚上的串联稿……”
孙艺荷所有的问题,都被李老师一句“等等再说”噎了回去。百无聊赖的孙艺荷只能一会去倒杯水,一会去上个厕所,一会刷刷微博……她在心里不停呐喊着:这索然无味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三点一到,股市收市,大家才开始工作,但也就是看看报纸玩玩消消乐。
孙艺荷越想越心塞,更想到自己莫名被扣的手机,气冲冲的又去了陈掌柜的办公室。
陈掌柜依然黑脸,甚至根本不记得这个满脸杀气的女人是谁。听完她的控诉,他甩一张信用卡给秘书,“Lauren,陪这位记者小姐去楼下买一部新手机”。
孙艺荷觉得这简直就是人格侮辱,立即炸毛,“谁要你的手机?别以为有钱就能控制世界!把我的手机还给我,要不然我就报警”。
陈掌柜摊手,“我只是同情记者小姐在我们公司掉了手机,人道赔偿而已,何必这么上纲上线”。
孙艺荷气极,真是恨不得给他一个大背包,但她忍住了。一边在心里怒吼着脏话,一边去了保安室想要调监控,憋着一口气要拿“铁一般的罪证”摔他脸上。大叔们倒也好脾气,陪孙艺荷看了半天,但什么也没找到——原来那里竟是个死角。孙艺荷只得作罢,陪着笑脸千恩万谢。
在移动营业厅补办SIM卡的时候,满屋子的人在排队,孙艺荷拿到的号码前面还有一百多个人在等候,她越想越气,骂自己是神经病,干嘛不要那个手机,现在只能自己倒贴7000块钱,工作工作没了,还要破财,真是倒霉倒到家了。墙上的电视机里,放着陈掌柜的财经访谈节目,旁边的老阿姨们都啧啧称赞,把陈掌柜夸上了天。孙艺荷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衣冠禽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好不容易排到孙艺荷, “麻烦你补SIM卡,再买一台手机”。
孙艺荷递上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丑爆。她看着那个柜员在电脑上操作,操作完,柜员拿着POSE机给孙艺荷刷卡,旁边一只手机凑过来,上面是支付宝界面。孙艺荷一回头,是Lauren,巧笑倩兮看着孙艺荷:“陈掌柜让我来给你结账”。
孙艺荷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八点了。
孙艺荷开着小破锣,刚开出电视台,在南京西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就见到陈掌柜牵着个好看的拥有模特身材的女人过横道线,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笑。
“要不要这么开心啊?”孙艺荷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觉得自己这么丧,都拜他所赐,而他居然还这么开开心心天下太平。
孙艺荷两个手指比划一个戳瞎你的手势,但是——陈掌柜肯定是没看到的。
陈掌柜和女人有说有笑,看上去亲密无间。
眼看陈掌柜就要从她车前走过,孙艺荷忍不住充满怨念的猛按了两下喇叭,再次做出戳瞎你的手势。
孙艺荷等着陈掌柜受到惊吓回头看她一眼,让她失望的是,她等来的是交警……交警出现在她车前,并且走位完美的接收到了她的“戳死你”的手势。
交警敬礼,示意孙艺荷摇下车窗。
孙艺荷立即陪上笑脸。
交警公事公办:“外环内禁止鸣笛。罚款200元。”
4。
“挚爱”是一家开在外滩的健身房,坐拥上海百万夜景。当然,这一刻水汽氤氲的清晨,也是极美的。
只要有空,孙艺荷每天都会到这里报到,有时甚至早晚要来两次。
全上海那么多健身房,孙艺荷这个没什么长性的人,却独独钟爱这一家,甚至不惜付了违约金把先前的全国连锁的健身房退了,理由很简单,因为孙艺荷第一眼见到老板娘Karen,就觉得很喜欢这个香港女人。
小教室里,Karen正在英文广东话普通话的和人吵架。
化妆师在往Karen露出来的胳膊上抹粉底,Karen一边拿纸巾擦。
Karen站起来,化妆师跟在后面。
摄影师用广东话喊:“你能不能配合点人家啊?不要这么犟啦!”
Karen声音轻柔,脸上表情严肃,自成一个独特的不容反驳的气场:“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的,我放在我们店网站上的视频,我说怎么拍就怎么拍。我不要假的皮肤颜色。”
“但是太黑了,特别是脸,晒花了,拍出来很难看的!你信我啦。”
Karen一边脱了外面的短袖,只剩下运动Bra:“我不是靠脸吃饭的!”
化妆师又要帮Karen遮眼睛边上的细纹,被Karen一把挡开。
摄影师:“细纹挡一挡,不过分吧?拜托你给我们后期减少点工作量。”
Karen大步走到拍摄的白布前:“既然皱纹每个人都会长,我为什么不能带着皱纹去combat?”
化妆师不敢说话,看着摄影师。
摄影师已经快要放弃,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自己最后试一次,用一种哀求的口气说:“我是有我的专业要求的,好不好?”
Karen没回头:“我付了你很多钱的,好不好?”
Karen调响了音乐,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
摄影师无奈看着Karen。
Karen在摄影师脸的正前方,挥了挥手:“来不来啊?”
摄影师彻底投降:“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Karen开始她的有氧搏击Combat教学视频录制。节奏有力的音乐声中,一组组合拳利落挥出。
摄影师对旁边的灯光师:“灯光再调一下,她肤色太黑了。”
Karen大声的吼一句“Can’t you see, baby”,踢腿向半空。
Karen32岁,香港人,是主攻性别研究的人类学博士,早年跟着教授参加LGBT的平权游行和宣讲,上过美国人权杂志的封面。28岁的时候,Karen为“粉红丝带”拍了人生第一组裸照。四年前,她来到上海,租下外滩的这一处带着露台的房子,开一个健身俱乐部,为了给自己打造更好的身体。
如今,Karen已经是上海的健身红人,爆炸头,脖子上、手臂上、脚踝上露着纹身。她腰细屁股大,胸前风景也很美好。
Karen刚刚从帕劳晒太阳回来,整个人都焦了。
拍摄告一段落,Karen看到在门口张望的孙艺荷,跑过去,给她一个熊抱,“好想你啊艺荷!”
两人又被另一人熊抱住,孙艺荷挤在中间,哇啦哇啦乱叫,“丁丁你又发什么疯?快放开我们啦!我要被你勒死啦!”
这个被孙艺荷叫做丁丁的人,扎着比孙艺荷还高的冲天丸子头,照例素面朝天。她永远都是一身上下不和谐的搭配,譬如今天,嘻哈的oversize上衣下是一条更加oversize的阔腿裤,但幸好丁丁瘦,这样倒是像极了日剧里的森系软妹子。
丁丁带着她家住家阿姨张嫂一大早给榨好的28种果蔬混合汁,从保温袋里一瓶一瓶拿出来,献给姐姐们——丁丁这个富家女,向来是大方的。她对别人对自己都从不吝啬,反正她爸宠她,用她爸的钱她毫无压力,也从不做作的谈什么自尊心。每天都被照顾得很好,快三十岁了看起来还是二十四五岁的水嫩清透。
丁丁爱好美色,一边聊天,一边不忘在“探探”上翻找美男子,不为聊骚,只为洗眼睛。
“你每天这样划‘探探’,就像过去皇帝翻牌子,你就不觉得可耻嘛?”孙艺荷就喜欢打趣丁丁,“大清朝可是早就亡了啊!作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什么时代,都一个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全人类共通的情感,长得好看,就是要给人看,要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丁丁好不容易抬起头,找Karen做帮手,“你说对不对,人类学家?”
健身房里,各路奇葩汇聚:穿着运动bra的女人在对镜自拍打卡,穿着背心露着牙签腿的胸肌男大叫着举铁;男男女女,有的跑步跑到飞起,有的被教练虐得脏话乱喷……
孙艺荷目不斜视,直直走向刚刚进门的任染。任染手臂上一大块乌青,大腿上又是一大块乌青,说是前一日搏击比赛的时候,被公司里的男同事踢倒了撞的。
“你这几天就不要打拳了嘛,休息休息!昨天我就看你脸色不太好”。
“不打拳就更加睡不着了啊……我前几天还去看了中医,医生说我思绪过多,可是我觉得我没想什么事啊”。
“你自己有心事你自己都不晓得!”孙艺荷敲任染的头,“要我说,你索性给自己放个假去享受阳光海滩,像Karen一样,太阳一晒,不但人变美,心情也变好!”
“我们全球CEO下礼拜就要来上海,最近整个公司都很紧张,大家走路都是用跑的,根本不可能让我请假”。
孙艺荷开任染玩笑,“好啦,知道了知道了,谁让你喜欢的东西都那么贵,不努力怎么行?”
“你滚开!”任染笑着要打孙艺荷。
Karen给自己抹了个大红唇,跳上了教室前方的小舞台,亲自带课 。
孙艺荷、任染、丁丁、Karen,这四个完全不一样的三十岁女子,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一起用这样的方式迎接魔都的新的一天。她们都相信,脸上的发光肌胜过一切贵牌腮红。
一场一小时的全身循环训练后,四个人坐在旁边外滩五号的露台上,享受阳光brunch。Karen吃牛排增肌,丁丁继续果汁日,任染吃素食。
Karen把外面的衣服脱掉露出后背肩膀转向丁丁和任染,吓得旁边桌的白领男叉子都掉到了地上。
Karen气呼呼的给自己抱不平:“有那么严重吗?焦糖色好不好?”
任染放下手里的刀叉,笑着看着Karen:“你这叫焦炭色。知道的是你去帕劳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牛排店被铁板烫的。”
Karen看向丁丁,丁丁点点头,表示同意任染。
白领男伸着脖子很想看看Karen背后的焦炭风光。
孙艺荷端着盘子走回来,盘子里是一堆香肠啊、吐司啊等淀粉类杂碎。
Karen眯眼嫌弃的看一眼孙艺荷:“你每天练那么辛苦,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淀粉自暴自弃,未来会很灰暗的。You are what you eat。”
孙艺荷放下盘子,一屁股坐下来:“你是体力工作者,任染是脑力工作者,丁丁是不工作者,而我们记者,传说中的电视民工,是体力脑力两头燃烧的蜡烛,需要更多的糖原作为支持,否则不是抑郁就是痴呆。”
一边说话一边孙艺荷已经把黄油涂满了吐司。
丁丁大口喝一口果汁:“哎哎哎,我现在可是资深电竞解说员,还是专业战队的经理人,怎么就变成不工作者了?很累的好不好?身体和心灵都承受着巨大的考验。”
孙艺荷头也不抬:“ 就你那几个瘦不拉几的感觉还没发育好的小屁孩,带他们打游戏,真的能算正经工作?”
“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你以为打游戏随便什么人就能打的?你看看王思聪,要不是电竞行业这么发达,人家能投这么多钱嘛?”丁丁一脸无辜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年才十八。
孙艺荷抬起脸,脸上沾着面包屑:“你是准备给王思聪打工了?”
丁丁一手拍掉了孙艺荷脸上的碎碎:“亏你还是个新闻记者,我们电竞界可不止一个王思聪!以后我就是人人都要来跪舔的女版王思聪,专门打造神级战队。”
一直当听众的Karen终于忍不住,求助的看着任染:“我是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丁丁这些战队都是干嘛的?为什么打游戏还要专门几个人在一起打。”
任染伸手和Karen一握:“我们大概都是过时的老年人了,不过现在电竞很火倒是真的,也算是个新兴产业,钱途无量。”
孙艺荷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王思聪三个字,开始读百度出来的信息:“2011年8月份,王思聪在微博上公开宣布进入电竞市场,收购当时面临解散的CCM战队,并组建iG电竞俱乐部。王思聪投资的项目几乎涵盖了电竞产业的上下游,从游戏战队,直播平台,到手游发行公司,包括移动电竞,线下赛事。从5亿到如今的63亿王思聪对电竞行业的投入似乎要比他对女朋友们长情的多……哟,看来我们丁大小姐也有雄心壮志要把老爸的钱翻个十几二十倍嘛。”
丁丁很想踹一脚孙艺荷,但做了个样子,也就算了:“你个死孙艺荷,我才不是为了赚钱,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孙艺荷揶揄:“真的,丁丁,只有你这种富二代,小时候你爸能让你成天打游戏,现在又把打游戏变成自己的事业。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家里出来的小孩,从小就是在爹妈的棍棒下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我当然更惨,还被我妈逼着钢琴考级,简直就是丧失任何玩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啊。”
任染笑笑,补一句:“惨绝人寰。”
孙艺荷猛拍自己大腿,感觉真是一段罄竹难书的回忆。
Karen想趁机把孙艺荷盘子里的香肠拿走,被孙艺荷拦住了,直接拿手抓起香肠,塞嘴里:“Karen小姐姐,今天一定要让我多吃几口,早上受了惊吓了——被Tiffany惊吓到了——收起你们的八卦表情——Sam的口袋里有一个Tiffany盒子。”
丁丁放下水杯:“他向你求婚了?”
“还没有,但应该就是在今天晚上。他叫我晚上回去吃饭,还说要喝酒。”
Karen一脸同情,把刚才收走的香肠吐司都还给了孙艺荷:“特殊情况,我不拦你了。”
孙艺荷放下刀叉,叹一口气:“吃不下了——你们说我怎么办?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我小学同学的儿子都八岁了,我反正是赶不上了,不如好好再吃喝玩乐几年,心情舒畅身体健康,三十五六岁再考虑结婚生孩子的事情。否则两头福利都没沾到。”
丁丁干脆利落:“那就拒绝他。”
孙艺荷像看到妖怪一样看着丁丁:“啊?他会很尴尬的。而且Tiffany不能退换货的。”
任染云淡风轻的:“你至少不能因为Tiffany不能退换货而心软嫁给他。”
Karen摇摇手:“我们都三十和三十几岁了,风雨无阻百折不挠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做到不为一个Tiffany折腰吗?凭什么老娘辛苦奋斗30年,他一来就坐拥江山和美人?”
Karen每次用港普说“老娘”,大家都要笑。
丁丁举起她的果蔬汁:“为自带江山美人,干杯。”
5。
育音堂。
白天的酒吧一扫夜晚的妖魔化,冷清得能看见阳光下漂浮的灰尘。
鼓手、贝斯、键盘手都已经试过音了。王马可调整话筒架的高低位置,抠了几下麦,开始演唱。乐器跟进。
酒吧门口出现了古墓丽影一样的身影,王马可和其他人都认出了是Karen来了,手里提的咖啡和点心。
王马可认真地唱起来,乐手们也配合。
Karen满意这样的问候,走过去,跃上舞台,和王马可抱抱:“早就听说过这里,没想到实地一看,比我想象得更好。”
王马可是那种知道自己唱起歌来很帅很有魅力的人,这种自知融入了他的血液里,大部分时候,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故意在耍帅,此时也是一样,他轻轻甩了下头发:“这个周末唱两场。”
Karen笑笑,把王马可的得意看在眼里:“礼拜六晚上我来。四个人。”
“每次好吃好喝好音乐伺候她们,她们还要骂我。”
正说着,一群年轻女孩子带着花啊酒啊的就从外面涌了进来,“王马可王马可”的叫。
王马可接过花与酒,又一一拥抱了和花与酒一样美好的女孩子。
有人认识Karen,叫Karen姐。
王马可又拿出要hold全场的帅劲:“Karen你们都认识了?不认识的我再介绍一下,Karen,地球上我最爱的女人。地球上我最爱的男人的妈妈。”
Karen静静看着王马可表演:“你最爱的男人半年没见你了,不要忘了他跟你的约会。”
王马可:“没问题,我记得比我的演出档期还牢!”
Karen放下咖啡和蛋糕:“你们玩,我先回去上课了。”
Karen从舞台上跳下去,背朝王马可挥挥手,若无其事的走了。
Karen一直甩着手走到了酒吧门外,才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王马可和他的粉丝们。
王马可拉着一个漂亮女孩在唱歌。
Karen转身走,眼里有薄雾。
是啊,自己也曾是个被王马可摇滚歌手的光环晃得失去理智的迷妹。
Karen20岁出头的时候,认识王马可,他在她的大学里演出,Karen混在一群女粉丝里,一起尖叫呐喊。后来,她从女粉丝变成了女朋友。王马可不接地气,时时刻刻把摇滚梦想放在嘴边,却永远都是那个不成功的怀才不遇者。他爱起来比谁都火热,发起脾气来也是比谁都可怕。再后来,王马可告诉Karen,他要去北京继续自己的摇滚梦了,Karen没有跟他去,她怀孕了。
Karen无法说服自己因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绑架王马可的感情,她什么也没有说,放他离开。
她大着肚子回到学校,继续读完本科又念Master。
而王马可,在很多年后发现王朗朗这个儿子,也并没有要承担什么责任。说走就走,大概是男人的本质属性。
如今,Karen已经不是20几岁,她早已看透,并不会再有非分要求,从此人生里也没有什么A计划B计划,只有把生活过好把儿子养大。熬不过去的时候,是Maria救了她,教她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Maria带她到滑冰场,跟她说:“人生就像滑冰场,总要摔倒的”。
她熬过来,加了钢盔铁甲。
所以,Karen此生最感激,是自己的母亲Maria。
6。
五点半,旁边的阿姨爷叔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孙艺荷拎了个袋子进了洗手间。她在洗手间换了一身行头,显胸显腰显屁股的连衣裙配了双感觉能一脚把人骨头戳断的细高跟鞋,再补了补妆……就这样,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孙艺荷已经变身小妖精。
每次见Sam,她都是这样精心装扮。
如果你问她累不累?她想也不想就会回答你:当然累!
但她愿意啊。
电梯上行,孙艺荷忍不住想到了Sex And The City里,女主Carrie无意间看到Aiden的求婚戒指,竟吐了。她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但她真的也没有任何电视剧里女主角收到男主角求婚钻戒时的欣喜若狂。她的心里可以说是毫无波澜,只是非常纯粹的100%的懵圈。
回过神之后,她甚至有点生气,她向来不喜欢惊喜,因为惊喜惊喜大多数时候都是有惊无喜。可是,电视剧里,Carrie后来看到戒指换了自己喜欢的样子,便还是答应了Aiden的求婚。
“所以”,孙艺荷照例安慰自己,“大概看到戒指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吧”。
孙艺荷下意识的叹一口气,电梯门的反光里,是她一张丧丧的脸。
孙艺荷丧着脸走出电梯,丧着脸等Sam给她开门。当她见到Sam的那一刻,好像拨了个开关一样,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就笑起来,扑在他怀里。
Sam调暗灯光,拉孙艺荷到桌子边,他已备好烛光晚餐。
孙艺荷竟有点心虚,她理所当然以为Sam精心准备,是为了求婚,毕竟他藏了一只Tiffany的戒指在西装口袋里。
一顿饭,吃得极其浪漫,Sam煎了牛排,倒了名庄的红酒,放了爵士乐……
很多个很多个瞬间,孙艺荷都觉得Sam是要开口求婚了……
他忽然举起酒杯,含情脉脉看着艺荷,问她,“开心吗?”
他又忽然放下酒杯,快步走到她旁边,蹲下来,帮她擦嘴角的酱汁,宠溺的说:“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孙艺荷一直到吃完,才终于相信,Sam说的吃一餐饭就真的只是吃一餐饭。
洗碗的时候,Sam在背后抱住孙艺荷,双手覆盖她的双手,没有比这一个时刻更温柔更让她浑身酥软了。她又以为要被求婚了,紧张得动都不敢动,僵硬着身体。
但依然什么也没有。
Sam在她耳边厮磨了会,就去客厅找片源了,留下孙艺荷对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发愣。
两个人又坐一起看电影,看《春娇救志明》。
Sam揽住孙艺荷,让她靠进他怀里:“第一次看到余春娇,还以为编剧认识你”。
“所以你觉得你是张志明吗?”
电影里,张志明当街组了个band唱《春娇救志明》向余春娇求婚……
Sam笑死:“这样求婚还蛮拽的”。
孙艺荷突然就哭了。
“哭什么?”
孙艺荷大叫一声:“好感动!”
从《志明与春娇》到《春娇与志明》,再到这一部《春娇救志明》,孙艺荷一直自比余春娇这个大龄港女,或者说,在她自觉或不自觉的时候,已经在很努力的把自己活成那个样子:独立,努力,有爱,有生活。所以,自然而然,看的时候,总归有自己的感情投射。见到happy ending,比剧中人还要激动。
Sam开始掏口袋。
孙艺荷警惕的坐直了身体:“你找什么?”
Sam温柔:“闭上眼睛”。
“看电影闭什么眼睛啊?”
话音未落,Sam已经猛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盒子举到孙艺荷面前,孙艺荷几乎尖叫,但是定睛一看……不是蓝绿色的Tiffany盒子,而是……
Sam笑嘻嘻的:“给你吃张志明”。
孙艺荷拿在手里,哭笑不得——原来是一盒张志明牌无花果。
孙艺荷看着Sam脸上污污的表情,顿时有种被掏空的无力感。剩下的电影,几乎可以用漫长来形容,一开始滚屏,孙艺荷就逃进洗手间里去了。
孙艺荷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Sam认认真真在玩抛无花果到嘴里的游戏玩得无比投入,孙艺荷发誓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无聊得这么认认真真,又这么开开心心。
这个时候的Sam,就跟电影里始终长不大的男孩子张志明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当Sam没有心事的睡去的时候,孙艺荷一个人走到客厅里,打开她那台贴了村上隆太阳花贴纸的MacBook Air,登录了自己的公众号《魔都情事》。
噼里啪啦一阵键盘敲打后,在屏幕上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当你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你期望三十岁的时候过上怎样的生活?而今三十岁了,你过上的是怎样的生活?黄碧云说,生活是你期待莲花,却结出硕大而香气扑鼻的芒果。
《魔都情事》是孙艺荷隐秘的公众号,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个有十万粉丝的细腻鸡汤文的公众号,是孙艺荷这个大大咧咧、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