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林翼打电话的,是科里的一个小医生。
接到急诊电话的时候,他刚好路过护士台,护士叫住他。周围很嘈杂,电话里的声音听不清楚,他也没问清楚到底什么症状。今天又是科里的手术日,大部分医生都上台去了,剩下一部分在门诊。他本以为应该就是普通的病症,急诊没空处理,就直接自己去了。
这个小医生向来小心谨慎,从来没犯过什么大错。问诊的过程中他虽然隐隐约约地看出点不对劲来,却没坚持自己的直觉。
虽然他的判断没错,但并没有有魄力地没有当机立断,作出相应的对策。接下来短短几分钟,病情开始急剧恶化,恶化的速度惊人。他慌了神,也因为方面经验的缺乏,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慌慌张张地就给林翼打了电话。
林翼能做的,就是只能凭他以往的经验,在电话里进行远程指导,等他匆匆赶到急诊的时候,已经有急诊的老师接手了。
小医生紧张的要命,他想要解释,“林老师,我......”
林翼打断他,没有苛刻,只是坚定地说:“你现在首先得集中注意力,把该做的工作完成,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之后会有讨论。”
“我知道了,林老师”,小医生见到林翼,定了定神,像是接收到了什么讯号,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强打起精神来了。
接着,林翼走上前去,跟急诊的老师打招呼:“赵老师,现在情况怎么样?”
“是你来的?”,老师带着老花镜,看到林翼,摇摇头,把手头的检查报告递给他,“你自己看看吧。”
林翼接过来快速翻了翻,神色越来越凝重,他弯**去,又检查了一遍患者的状况。
他抬起头来,默契的跟急诊的老师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急诊室老师说:“家属在外面,他的家庭状况不大好,我去沟通一下。”
医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这样,遇上棘手的问题,年轻的医生总是习惯性地寻求前辈的帮助;出了问题,不止年长的医生会尽力护着年轻的医生,年轻一代也会照顾老一辈,迎难而上,这是一代代的传承。
林翼把报告合上,“赵老师,我去吧,这个患者早晚会收到我们科去。”
“也好,谈的时候得注意方式方法”,赵老师觉得他说的也对,没再多坚持。
林翼应下:“我知道。”
说着,他叫来刚才的小住院医生:“你跟我一起去,只听我讲,你不要出声。”
林翼出去问:“刘有钢的家属在哪里?”
“这里这里”,有个还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妇人一直等在门口,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神色紧张,她一听到名字就窜到林翼面前,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医生,我们家老刘怎么了?”
林翼做过无数次的病情告知,但每一次在看到家属的时候,都同样不忍心,尤其是现在面对这个脸色蜡黄,皮肤粗糙,尽管仅是中年,却早已挺不直背的妇人。
林翼虽然同情所有患者和家属,他们都是不幸的,但是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偏头告诉小医生:“小白,你去跟急诊打个招呼,借他们谈话室用一用。”
“好的,林老师”,小白应下,跑步离开。
“我们去谈话室,坐下谈”,林翼不想直接告诉她这个噩耗,“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医生,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们一家四口进城来打工的,女儿在念大学,儿子还在念小学。我们两口子就在工地上,我在食堂烧饭,他就在工地上干点活儿......”
谈话的话术,就是在不经意间,快速掌握患者的家庭状况。再根据具体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做法,不管是病请告知方法,或是后续采用哪种治疗手段。
“我们家老刘是不是生什么大病了,他向来能熬,今天不知道怎么,在工地上突然说胃痛,一会儿会儿功夫,就是绞得痛。”
“先坐吧。”
林翼和患者太太坐在一张桌上的同一侧,他斟酌着措辞开口:“平时有没有发现老刘说他像今天这样不舒服,或者说有什么其他症状?”
林翼没有说出具体的胃癌症状,怕的就是病患家属会下意识的对号入座,要让她亲口说出来,这也是家属在回忆中慢慢接受现实的准备。
妇人眉头紧皱着,在回忆:“好像有。”
小医生给他们倒了水,林翼推到她面前:“慢慢想,但一定要说真实的情况。”
“前段时间夏天,工地上干活太热了,都是早上去,老刘下午到晚上一直在外面送外卖,我一日三餐都是在工地上的,我们两口子,一天也见不上几次面。”
“嗯”,林翼点头,极认真的回应她。
妇人继续说:“我们家老大说她看见爸爸有时候送餐回来,会恶心、呕吐,孩子他爸跟孩子说是天太热了,中暑了。但是夏天已经过去了,工地上工作时间恢复正常。我们就不送外卖了,工作量跟以前差不多,但是他人越来越瘦,脸色也不好。”
林翼静静等着,妇人摇摇头:“其他我想不到了。”
他点点头,轮到他开口了:“急诊的同事说老刘送来的时候,是腹绞痛,有经验的医生马上做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现在怀疑是胃癌,肝转移。”
妇人听不懂其他的术语,林翼只能拣着易懂的说。
但是,再怎么听不懂,旁人只要一听到“癌”,就先吓得半死。
妇人一下子六神无主,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面无表情,再看,神色悲恸。
她胡乱擦了把眼泪,坚强的说:“还有得救吗?”
林翼看着她,半天没说话,“这个说不准,但是我们会尽力的。”
“医生,我相信你”,妇人没有林翼想象的那样哭天喊地,她很镇定,但是浑身一直在发抖。
林翼看了看手表,他的下一场手术马上就要开始,
“小白”,是那个小医生的名字,林翼把他叫过来:“你陪他们去办好住院。”
“好。”
“跟着这位医生去办手续,怎么做他会告诉你。但是您自己得打起精神来”,林翼也知道这样说很苍白,他有再强的同理心,也没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他走出谈话室,深深吸了口气,往外走,:“赵老师,我下面还有台手术,得先走了,小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多担待。”
“哎,等等,你吃饭没?”,赵医生叫住他。
“还没。”
办公室吃盒饭去,手术室耽误不了几分钟”,赵主任把他往办公室拉,“哪天你病了,没人能救你。”
林翼飞快打开餐盒:“好,我本来是想吃的,这不是有情况嘛。”
“别解释了,吃好就回去。”
林翼闭了嘴,以旋风般的速度吃完饭。
告辞离去。
“刚吃完饭别跑”,赵主任给他倒了水走回来,正迎面遇上他往外跑。
他把病历拿在手上,嘴上答应了,脚下的步子依旧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小跑离开。
赵主任看着林翼很快消失的背影,白大褂里的绿色手术服若隐若现,摇摇头:“跟你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还好中午在急诊匆匆忙忙吃了顿饭,下午的手术遇到点突发情况,林翼直到晚上六点钟才下台。
他换了衣服出来,手术室值班护士逮住他,说“林医生,汪主任让你这边结束后回办公室找他一下。”
“好,我知道了”,出来站了好一会儿,林翼缓慢转动脖颈和腰部,他才缓过来。
超长时间的手术,对手术医生来说,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双重考验。
“汪老师”,办公室门敞开着,林翼在门上扣了扣,并没有直接进去。
医院里除了职位外,大家更喜欢叫前辈老师,这样更贴切。省医作为教学医院,像林翼他们这样的,院里本来就有很多高资历的医生,就是他们在医学院的老师,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一时间也没改回来。
到了医院后,哪怕那些没有教过他们的,前辈手把手的带教,也应当称得上一声“老师”。
汪主任又是最最正宗的林翼的老师,从医学院开始,一路到医院,他总是一口一个“老师”,倒是“汪主任”的称呼,林翼叫得屈指可数。
汪主任戴着老花眼埋首在厚厚的资料里,他听声音就知道是林翼,头也不抬的说:“进。”
得到允许后,林翼走进去,颔首:“老师,你有事找我?”
“今天下午你收的那个急诊,我给张桉了”,汪主任用了及其平常的口吻,就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只是通知林翼。
“咱们医院不是向来都是首诊大夫负责制吗”,林翼不解。
“首诊大夫负责制,从急诊到你手上,已经是几手了?”,汪主任反问他。
林翼气结,他耐着性子解释:“是我让小白,收治入院的。”
“那时候我刚好碰到了,所以还没有来得及转进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