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还是老的辣,如果忽略先来后到的顺序,汪主任办的这件事情,程序和手续合规合理,完全挑不出一点错。
林翼愣在原地,“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手头的活还不够你忙的?”,汪主任依旧淡定,从桌面上翻出一张邀请函,递给他:“这周五开始,到下周三,广州有个交流会,科里要你去参加。”
林翼接过邀请函,随意翻了翻,又放回桌子上:“我不去,你把病人给我就行。这种量级的活动,多的是人想去。”
“我不是光让你去听,还是让你代表我们医院上去发言的。”
“这更好办了,太多人比我合适了”,林翼继续咄咄逼人,“要么您就是不相信我在这方面的技术。”
上次那个术后不幸突发多功能障碍屏障崩塌的,跟下午收治的病人,收治入院的时候是同一病因。
这段时间以来,林翼总是很遗憾,明明当时各项症状和指标,都是在平稳恢复到正常值的,只可惜,事与愿违。最近,他一直在总结、反思,上次失败的原因,暗暗蓄力。现在突然告诉他,在他已经收治了一个症状相似的患者后,没有任何商量,就把他转给其他同事,还把自己派遣出去。
汪主任气得站起来,走到门边,“嘭”地一声关上门。
老汪本就是暴脾气,他步伐矫健,一下走到林翼面前,恨铁不成钢到:“林翼,你不去也得给我去,这事儿没得商量!别给我想些花花肠子的主意来,我也去!”
“汪主任,我真的想试试,交流会以后多的是机会参加”,林翼不甘示弱,换了称呼。
汪主任背着手在他周围踱步:“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多只眼睛盯着你,你非要学着飞蛾扑火,往火坑里跳?”
他又从上次那个抽屉里,翻出档案袋,一把拍到桌子上:“这个档案袋里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名正言顺的公示出去。”
“我问心无愧,老师,我只想当一个医生,拿手术刀、写病历、开单子”,这话一出口,汪主任瞬间懂了。
他回忆起林翼从小就在家属院楼下,拿着听诊器,一板一眼装作小医生的样子。
后来,陆陆续续很多人都搬出家属院,林家算得上是最早的一批,后来两家又没了同事关系,见的面也少了,等林翼再搬回去的时候,汪主任一家早就搬出来了。
但是,汪主任和林父关系不错,偶尔还有联系,从林父那里知道林翼念了医学院。这样,多年后在课堂上见到他,汪主任还认得出来。
第一节课,汪主任在全班面前提问:“未来想成一个什么样的医学生?”
“成为医生,救死扶伤。”
“当名医,救更多人。”
......
大部分的人的回答都大同小异,千篇一律。
轮到林翼,他站起来,自信又笃定地说:“我想我可以一直当拿手术刀的医生。”
这么年以来,他一直以此为他的人生信条,坚持在临床上发挥自己的作用,无关乎功名和地位。
他有的是机会,只要他想,就能进入最好的实验室,在科研领域里叱咤风云;或者功名利禄,凭他林家在国内医疗系统里的背景,林父再怎么样,也会替他唯一的儿子扫清障碍。
更何况,这个人是林翼,靠他的智慧,只要是他想做的,每一件,他都可以完成的十分出色。
汪主任晃了神,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他似有感慨:“孩子,这个世界哪是非黑即白的,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你坚持临床,那也是因为你有技术、肯干,愿意整天扑在手术台上。可是当一个医生的资历越高,你那一身你现在引以为傲的技术,别人也会有,但别人可能会有更好的资源,专业和科研能力都在你上头,到时候,岂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过来人一字一句的谆谆教诲,磕在林翼心里头,他上下嘴唇碰了碰,但没说出来。
他一直逃避着那些名头,只管埋头精进业务能力。
一方面,他是真的热爱这份事业,他喜欢在手术台上拿手术刀的感觉,喜欢看着病人恢复如初,开开心心的跟他道别,离开医院,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这是种莫大的成就感和获得感。
另一方面,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向所有人证明,看吧,他林翼跟他爸林树森不一样。林翼是真正正正想当,并且能当好医生的。
最后,是林翼投降,他又换回了称呼:“老师,下次麻烦您跟我商量一下。”
“你这小子”,汪主任大手一挥,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提前说了,你会同意?还不如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那你就别砍我病人嘛,”
汪主任又坐回座位上,隔空点着他的头:“那交流会上看你表现。”
林翼其实也不是特意排斥交流会,就像他和顾念说的那样,交流会是聚集很多同僚的好机会,也能一次性接触到业内最新的理论或者实践成果。
尤其是这个一年一度在广州举办的大型交流会,林翼从学医开始,就是他梦寐以求参加的会议,今年刚好有机会参加。
但是,交流会今天不行,哪怕明年也不行,总有一年会有机会,这些都是履历上给他添砖加瓦的部分,但是对于他来说,患者才是作为医生职业生涯里的基石,牢固不可撼动。
所以,在交流会和患者之间,他当然会义无反顾的选择他的患者。
事情已成定局,林翼决定接受现实。他并不是不满汪主任把他的病人交给张医生,林翼没有自信到“天下唯我独尊”的地步,张医生能力水平,绝对在他之上,他是全国有名的胃肠外科专家,对患者来说,其实是件天大的好事。
他不满的是,再没有任何告知下,汪主任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最后,汪主任语重心长的教育他:“你们这些孩子,在医院倒是没有享受到很大的便利,反而多了更多双眼睛盯着你们,更是要谨言慎行。你们也要自己争气,对得起这些“便利”。
林翼不自觉笑了,打趣老师:“所以你们家小汪不学医吗?”
汪主任哈哈大笑:“小汪说,她绝对不当医生,绝对不找医生当男朋友。”
“挺好的。”
林翼从来没有后悔过,同他一样,从事和父辈、母辈一样职业的医二代、甚至医三代,除了极少部分在爸妈的安排云里雾里进入这个行业的除外。
大部分都是在从小潜移默化的环境里,深深地爱上这份神圣的事业,他们偶尔也会在深夜痛哭流涕,但从来没有后悔过选择踏入这一行,这份热爱,是与身俱来,刻在他们基因里的。
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们既拒绝父母的安排,也没有心甘情愿地步入这个行业。因为从小他们的经历就是,记不清爸妈的长相,人生中的任何重要阶段,父母都有极大的可能无法亲历和见证。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再重复过上父母的人生,也没法忍心未来让自己的孩子重新经历自己的人生,转投到其他领域,也能有所作为。
或是有些因为父辈、母辈的获得成就太高不可攀,也许自己穷尽一生,但这一生依旧是要活在父母的光环下,就像陈铎。他有自知之明,努力一辈子,也没办法获得陈院长的成就。他努力过,但是及时止损。
但是,归根结底,每个人都非必需要重复父母的职业生涯,也没有规定非要一代比一代强,只是人的固有思想和刻板印象,所有的一切,会被人指指点点。而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脱离社会,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独立生活。
......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后,林翼想碰碰运气,看看刘有钢的主治大夫——张桉有没有下班。
还好,还在,灯还亮着。
副主任办公室,林翼敲门,“进。”
他开门进去,“师兄。”
张桉和林翼,两人师出同门,都是汪大主任的学生。
张桉抬起头来,没有一丝意外,他放下笔,双手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他:“我就猜到你会来找我,跟老头儿吵完架了?”
林翼没说话,跟自家师兄就没什么多拘束,刚刚那一仗,比做一台手术还累,他走到饮水机边上,给自己接了水,又在沙发上坐下,放松地靠在上面,合上双眼,放空自己。
“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啊”,师兄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不过你也别怪老头儿,他快退了,走之前总想再为我们多做一点。”
“我知道”,林翼睁开眼睛坐直起来,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但他也不能直接通知我吧,他是不是也是直接通知的你,命令你接下来。”
“哈哈哈哈哈”,师兄胖乎乎的,很少说话,但能力极强,“是,是,是。”
林翼一针见血:“他就是算准了你不会拒绝他。”
“少在这儿挑拨离间”,师兄提醒他:“外面说什么话的都有,别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