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初春,就这么暖和了……”
一只素白的手撩开纱幔,用钢铁加固的马车车窗外是一片辽阔无人的荒原,黄昏日落,身着黑甲的士兵拿着长枪沉默地走在马车旁,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远方天际一抹黯淡的光,骑着枣红色马匹的中年人笑了笑,低声道:“这里是明昭。”
少年人唇红齿白,面容精致,忧心忡忡道:“什么时候能到霄城?这一路奔波,殿下他——”
中年一惊,俯身压低声音道:“殿下他?”
“明昭是暖和,可殿下的毒是在血里的,荒泽气候苦寒还能压制几分,明昭就不同了,现在刚初春暂时还好,但一路奔波也是气血活跃,如果——”少年咽下后半句话后苦笑:“陛下这是打算要殿下的命吗?”
他望着远方的荒原,因为数年的战争,明昭百姓多迁到了更为偏南的地方,他们一路自北而来,所见之处尽是残垣断壁。
这场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荒泽什么都没有得到,多年的战争让百姓不堪重役,给明昭的赔款几乎搬空了国库,他们来之前朝堂上还争吵着要增添赋税,那些官员就不曾想过百姓吗?
“他要是真想让我死便不会让你来,三白,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会这样想?”微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三白转身,看着隐在阴影里的少年。
云临算得上先天不足后天倒霉,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据三白估算,他出生的十几年来,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
三白耸了下肩,无奈道:“我五岁那年跟着师父入宫,十年了连陛下表面上在想什么都没看出来。”
在三白看来,荒泽的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太喜怒无常了,朝政被世家权贵一手把持,奏折都送不到他跟前。但他毕竟是个皇帝,长得也不赖,就开始使劲折腾后宫。
宫里后妃争风吃醋,他看得兴致勃勃。并且爱好扶弱压强,让那群后妃势均力敌往死里斗。白日里跟后妃你侬我侬,卿卿我我,晚上轻描淡写地给她下绊子,后宫闹得越厉害陛下他越开心。
如果那些后妃找母家人哭诉,他能高兴上一天。
对待几个孩子也是如此,虎毒不食子这一句话完全在陛下那里体现不出来,连曾经最宠爱的小公主也能因为打碎一块玉而让他安了个罪名处死。
三白至今还记得那时的场景,一个父亲,轻描淡写地将一块儿普通的玉指鹿为马成国之重宝,碎了是要遭天谴的。
然后下令将幺女送上了祭台,并要求小公主的生母前去观礼,那一段时间三白天天噩梦缠身,抓耳挠腮地想出宫。
当了多年皇帝折腾死无数妃嫔,对自己孩子也心狠手辣的云皇,数年来只对一个人例外过。
三皇子云临。
千里迢迢从无忧阁请来师父,不惜金银地在六国寻求各种名贵的药材,即便是荒泽国库被战争掏空,陛下也能掏私库买药。
但也只限于此,三白想着,在云临身边待了十一年,这对父子的交谈也仅限于:
“身体好些了吗?”
“没。”
“哦。”
三白无数次怀疑神经质的皇帝陛下是否只对真正关心的人冷淡,但是他对云临,又不像是关心,云临九岁那年病的快死了,陛下看都没看一眼,只是说了句“尽量治”。
“三白?走神了?”
三白猛地反应过来,看向云临,那张没一丁点血色的脸眉目俊秀,因为身体不好常年服药脸上也没多少肉,身形削瘦,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反而像是哪家出来的小可怜,可那双微微泛着碧色的眼睛又宣誓了他的身份。
据说荒泽的开国皇帝有一双如翡翠般深远的眼眸,但随着血脉的稀释现在的荒泽皇室里已经很少能生就一双碧眸了,云临倒算是幸运,眼睛的颜色能叫人一眼看出,在皇室中算得上个“珍惜品种”——为此他来明昭为质时,朝臣还跟陛下吵了一架。
可惜宫中其他皇子皇女都有个显贵的母家,三皇子没人疼没人爱,唯一照顾他的陛下也一反常态地支持他来明昭为质……
“你好像很怕他,”云临抿了口药茶,抬眸说:“我记得他对你不错,你小时候不是一直很喜欢跟他么?还说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位爹爹就好了。”
那时在他亲手把自己女儿送上祭台前!
三白糟心看了云临一眼,用手敲了敲桌子,语气暴躁说:“吃药了。”
云临叹气:“没一点女子的温婉之气,信不信以后嫁不出去。”
被迫女扮男装远离故国的三白:“自从跟了你,我就没想过嫁出去。”在她刚把药经毒书背熟后,就被师父扔给了云临做贴身医女,为了他的身体操碎了心。
从小就心很累的三白脾气越来越暴躁,给云临弄得药也越来越奇怪,味道一言难尽,云临一口气灌完整个人都瘫了,他有气无力道:“最多再跟我六七年,你觉得我活得到成年吗?”
三白温柔地道:“我绝对让你过完冠礼再走。”
云临:“……”他要回答多谢吗?
他还没想出个什么,就感觉到马车停了,外头有人轻声道:“殿下,驿馆到了,请下车。”
三白掀开帘子跳下,又伸手去扶云临。
云临被药灌得头疼,然而三白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一手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出来,云临措不及防险一头撞进了三白怀里,头直接磕在了三白肩上。
三白比他大上两岁,女孩子发育又早,个头足足比云临高了半头,抽条迅速肉跟不上长的,云临一头磕在她的肩胛骨上,差点把眼泪给撞出来。
周遭静悄悄地,云临深呼一口气,倚着马车站直了,他努力克制住想要揉揉额头的冲动抬起脸。
恰巧看到驿馆门口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量很高,云临目测自己可能连人家肩膀都够不到。对方衣着繁琐,漆黑的发垂落在腰际,用玉饰与丝绦束着。容颜清丽眉目淡漠,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十分地不好相处,那人看向云临,目光冷寂。
云临左手扣在马车边缘低着头,这个人他认识,准确来说是这一身打扮他认识。
驿馆四周明昭的士兵跪倒一地,拜道:“参见国巫大人!”
明昭国巫,沈谦——明昭建国以来最伟大的国巫,亦是第一位因战功而闻名天下的明昭国巫。
这位不以占卦卜算而出名的国巫在荒泽向明昭开战的第二年继承国巫之位,当年也不过十五,本来是个装神弄鬼就行的位置,偏偏他武能上战场冲锋杀敌,文能布阵谋划时局,策论更是写得精妙绝伦。
——这也不算特别稀奇,要知道明昭有几位公主也进了战场。
只可惜死的没影了,现在明昭皇室死得也就剩下了个小丫头,此先最负盛名呼声最高的明昭四皇子,如今也是一抔黄土。
所以沈谦会在明昭弄死他吗?云临颇为好奇地想着,他的朋友兄弟师父族人百姓,大部分都死在了昭泽之战中,而战争发起者的国家的皇室,还安安稳稳地、不,有点波折地继续存在着,哪能有这样的道理?
云临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十足的乖巧。
“天色已晚,还请三殿下在驿馆休憩一晚,明早启程。”沈谦对着云临拱了下手,惊呆了一群明昭士兵。
云临这一路走来,受过的刺杀数不胜数,即便这场战争发起时他才七岁,即便这场战争甚至不是荒泽皇帝弄出来的,只要他流着荒泽皇室的血,就必然要为此赎罪。
不过明昭的军队从两国交界处就开始护送,弄得刺杀的人心肝脾肺都要气炸——却又无可奈何,即使连护送的士兵都想一枪捅过去弄死这个敌国皇子。
然国有命,不可不从。
但万万没想到沈谦会对这个敌国皇子这么客气!
云临眨了下眼,咳嗽了两声,道了谢,“多谢国巫大人了。”
三白半扶着他往驿馆里走,沈谦身后跟着的侍女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在云临一脚踏入门内时,他回头向下看去,驿馆的门口可以看见沈谦的一片袍角,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银线绣的凤尾。
凤凰——明昭的供奉神兽,自进明昭领土以来,云临见过的凤凰图腾数不胜数。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明昭开国皇帝还真是给子孙后代找了个好寓意的图腾啊,云临如此想到。
驿站刚建不久,摆设都是新的,以往的驿站大抵是毁了,之前忙着打仗也没功夫弄,现在工部勉强弄了些人手银两修缮,简陋地可怜。
三白又去煎了副药,云临的身体本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来之前恰逢毒发,又加之一路奔波,折腾得差点去了条命,所以一天到晚地拿药当饭吃。
“砰——”
托盘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砸,云临眉头皱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三白劈头盖脸的一句:“你爹跟沈谦有联系?”
云临愣了下,“什么?”
“我刚刚,”三白拉了椅子坐下,一脸的纠结,她想了想道:“你爹,不是让……方、方什么来着?就你爹那个心腹,这次跟着来护送你的那个……”
“方正,方中平。”云临提醒道。
三白点点头,把药碗端到他面前,敲了敲桌子,适宜他喝药,“趁热喝,一会儿凉了更苦。”
“你也知道它苦,”云临伸手端起药碗,“你继续讲。”
“嗯,就方正,我刚刚路过沈谦的房间,听到了方正的声音,他说‘奉命办事而已’门口有人守着,我也没办法偷听。”三白听力比旁人不是一般的敏锐,偷听墙角一把好手,让人怀疑是顺风耳转世。
“他奉命,那就只有你爹的命,办事是指办什么事?”三白自言自语道:“你爹能跟沈谦有什么交流?明昭的国巫和荒泽没实权的皇帝能有什么交流?”
云临眼看她要叨叨个没完,头疼道:“他们能有什么交流我怎么知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不过沈谦跟他爹能有什么交流,总不会是有什么秘密交易吧?
云临放药碗的手一顿,荒泽后期战况一败再败,节节后退,也曾怀疑过有内奸,军中朝中皆曾大查,确实揪出来一些个卖国的,但都是小鱼小虾。不过再怎么查,也没人往皇帝头上查啊……
一般来说,一个皇帝再怎么祸国殃民也不会从心里想灭了自己的国家,但是依照他爹的那个性格,这还真不准。
云临表情一时间诡异无比,三白只当他是被药给苦的了,也没多想,收了药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把东西送回厨房,你早点休息。哦对了,荒泽赔的那些个东西沈谦让人连夜送往霄城了,那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一夜?我听说这次来的明昭将士,都是沈谦带出来的,他这儿停一夜,是为了方、方正?你爹让方正办的事?”
一时间脑子无法正常思考的云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三百说话,心不在焉道:“嗯,有可能。”
三白颦眉,随即又道:“你父亲跟沈谦有什么交易和你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他们真有什么交易的话,咱们在明昭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推门,最后给云临留下了一声叹息,“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让你来……”
为什么?云临无奈地笑了下,这事连他也不知道,来之前他父亲什么都没跟他讲,就说明昭水土养人,让他好好待着,结果因路途遥远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差点在路上送命。
原先他确定他的父亲并没有想让他死的意思,现在是真有些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