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另一间屋子里,站在桌侧的侍女好奇问:“大人,这是什么?”
沈谦手里拿着一只杏色的荷包,看样子已经有了不少的年头,上边绣的图案色泽混乱,看上去十分的老旧和廉价。
然而沈谦拿着它的样子却似拿着什么宝物,神情里带着思念和怅惘,看得侍女即好奇又震惊,好奇这个荷包有何来历,震惊一向待人待事都冷漠无情的国巫有这般样子。
“遗物。”沈谦低垂着眉眼,动作轻缓地打开了荷包,从中取出一张字条,他看着上边散漫潦草的字迹,道:“你出去吧。”
侍女欠身告退,只是略有些茫然地思索,遗物?由敌国重臣送来的遗物?侍女关上了门,心里愈发的好奇,但也只能止步于好奇,以她的地位,在方正送来东西时被留在屋中,已是极致了。
手指中的一层薄薄的绢布下,不规则的硬物硌着指腹,沈谦从荷包中摸出一个鎏金耳坠,十几年前的款式,耳坠也已经发暗,上边还坠着青翠的玉石。
“十五。”
暗卫悄然无声地站在了沈谦跟前,接过纸条的同时听到国巫大人无比平静的话语:“你带人到这里,将尸骨挖出来。”
暗卫沉默地看着主人,完全不能理解堂堂明昭国巫,居然让属下去挖坟。
沈谦像是没注意到暗卫在想什么的样子,继续道:“如果有陪葬品的话,记得都带回来。”说完,他看着暗卫,“懂了么?”
完全没有懂,天霄楼已经穷到要去盗墓了吗?
“属下遵命。”
***
荒泽与明昭的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明昭新帝登基后改年号为朝元。
朝为日出,元为初始。
朝元即象征明昭新的未来与开始。
自朝元始,明昭将缓缓从战争的沼泽中挣扎离开,逐步脱离衰亡与死寂,收拾掉血泪苦痛,重新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建立家国。
而朝元帝,一位以女子之身成就千古盛名的皇帝,也由此时此刻载入史册。
初春暖阳中,远处矗立在城角的高楼格外引人瞩目,淡金的阳光给高楼的边角镀上一层金光,在楼后青山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薄凉。三白惊叹地看着那座高楼,“这就是天霄楼?七国中最高的楼?”
“如果不算传说中的九龙楼,天霄确实是七国中最高的建筑。”云临从拉开的帘子中瞥了一眼外面,建议道:“快进城门了,你最后把帘子拉下来,不然可能会被扔烂叶子。”
三白放下帘子,撇了撇嘴角:“九龙楼只是个传说,以及外边有明昭的士兵,那些个百姓应该不会扔烂菜叶。”
云临沉默地看着她。
“好吧好吧那些个士兵也恨透咱们了,或许会故意偏个身什么的,”三白无奈道:“战争又不是咱们发起的,这就是明晃晃的迁怒啊。”
“甚至咱们俩,也能算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云临没有说话,明昭皇宫里坐着的那位可以说得上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受害者了。
好巧不巧地跟他同岁,血亲死绝,独自面对面朝豺狼虎豹,还要受到天下人的指点。
“怎么只有她活下来了?”
“一个女娃子当皇帝?开什么玩笑。”
“可惜哦,如果四殿下还在……”
“听说四殿下就是为了救她出了事。”
“要是当初没得是……”
“慎言!”
回想起路上听得闲言碎语,云临又头疼了了起来,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爹亲生的。
明昭皇宫内,大殿皇座之上,身形娇小的少女挺直脊背,十二旒微晃,层层衣袍上九尾赤凤与赤金色的祥云纹交错,象征着明昭一国之主的身份。
衣服虽是照着她的体型裁量的,裁缝也想尽办法使衣服不那么老成,贴近少女,即便如此,这衣服也显得太过于庞大沉重。
可她年纪毕竟太小了,十三四岁的少女尚未长成,脸上犹有稚气,不过到底经历了多年的战乱逃亡,绷着的脸上也能看出些气势。
凌沁抿着嘴角,听着内侍用抑扬顿挫地通传荒泽使臣的到来。
“宣。”容貌稚嫩秀丽的小皇帝冷声道。
明昭刚刚停止战争,几个月的时间甚至连户籍都没重编完整,朝廷里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很快的,一群人便进了大殿。
云临低垂着眉眼走在方正身旁,走路也是慢悠悠的,脚步还有点发飘,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是个病秧子。三白在他进宫之前又给他灌了碗药,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云临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陛下。”
是沈谦。
沈谦的声音自带冰碴子,有种“不想跟你废话,有事快说,没事闭嘴”的意思,虽声音本身可堪称是“金玉之声”,但态度实在让人没有与之交谈的勇气。
云临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沈谦只是颔首道了声“陛下”便站到了右列前方。
有意思,明昭国巫地位尊贵,素有“入对不称臣,登殿赐高座”之说,却在私事上限制颇多,不得婚嫁不得饮酒寻欢,甚至无故不可离开天霄楼,可到了沈谦这里,受时势所迫,礼法崩坏,他自身又在军中民间取得了足够的威望,先前的律法已无力限制他的行为。
国巫之位,受封于天子,特殊于文官武将之外,不过职位到底是偏向于文臣的,自古朝堂之上有“左文右武”一说,沈谦站的位置,是摆明了他不会遵循先礼了。
云临好像灌了一瓶醋,酸得厉害。
他也想有沈谦这样的地位。
“荒泽使臣方正见过朝元陛下。”方正俯身行礼,云临则只是拱了下手,然后继续沉默。
朝元皇帝——凌沁嗤笑一声,讽刺道:“战败之国,有何脸面?”
方正弯着腰很尴尬。
荒泽这一战虽然是败了,但也不算输,明昭的损失比荒泽多太多了。这一战与其说是荒泽在最后关头输了,倒不如说是荒泽赶在明昭收手之前恰好投的降。既然如此,荒泽在地位上,仍究与明昭平等,自然而然,也就不需要像附属国那样向荒泽行三跪九叩礼。
凌沁这句话是非得让方正弯下去这个腿,一旦跪下去了,虽说不会给荒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国威却是要损了的。
方正内心崩溃,不跪明昭女皇饶不了他,跪了荒泽声誉受损他归国后就是罪人。
他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他?!
正在百般纠结的方大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实女皇陛下的眼只盯着一个人,满脸的挑衅与恨意。
明昭皇室死了个干净,女皇陛下没了父兄姐妹,丧失理智的把矛头对准了荒泽云氏,恨不得把眼神变成长枪利剑戳死云临。
云临低垂着头当他的缩头乌龟,就听到女皇陛下一声:“贵国三皇子似乎身体不太好?站着太累,不如——”
后边的字没听完,被沈谦打断了,“陛下,路途遥远,荒泽使臣一路奔波,还请让他们早些休息。”
云临略带诧异地抬头,他看着沈谦的背影,实在不明白沈谦这句话是几个意思,说沈谦不恨荒泽打死他都不信,但这句话确实是在帮他解围。
莫非是明昭内部权力争端?还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云临不露声色地从方正身后移除视线,只见站在女皇身边的侍卫俯身说了句什么后,凌沁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话:“国巫说的是,是寡人疏忽了。”
太嫩了,云临在心里叹了一声。
像是一只小兽,张牙舞爪地对面前的“敌人”挥舞出爪,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用尾巴扫开了,因为能力不够所以强撑着气势,但这只会让她看起来更显得色厉内荏。
不过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长成不错的人物,毕竟十三四岁能撑出这个气势已经算不错了,就是要看沈谦肯不肯给她时间成长了,云临饶有兴趣地想着。
他早些年读书学到明昭政体便觉十分有趣,国巫的声望在百姓间极高无比,上街谈论政事骂皇帝骂朝臣一堆人一起骂,无论皇帝做什么决定都是错的,但国巫就不一样了,所有明昭百姓对国巫尊重地不像话。
从明昭建国后,国巫与国巫所居住的天霄楼便是百姓心中的圣地,世人不知皇帝何名何姓,却道天霄楼内国巫何年何岁,有趣的很。
——可又限制几多,不可婚娶不得入世,终生住在天霄楼内,为了所谓的国运祈福茹素。
云临突然想到一件事,明昭有五年一届的开坛祭祀,国巫是要跳祈福舞的。云临的视线忍不住地往沈谦身上移,脑内的小九九一下子全换成了沈谦跳舞的画面。
有点惊悚,云临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个激灵,而沈谦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
云临还没收回的视线在空中与沈谦对上,他愣了下,连忙低下头装死。
“使馆早已备好,钟将军便护送诸位使臣离宫吧。”女皇搭在龙椅上的手指轻敲了下,满怀恶意地看着云临。
明昭众臣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不知道钟将军的独子死在了沼泽之战中?陛下这是铁了心的要跟荒泽来的倒霉皇子过不去了。
“微臣认为不妥,今日尚有要事相商,钟将军身居要职,陛下还是让下官去吧。”朝臣中有人俯身请命,还未等凌沁说什么,就听到沈谦道:“允。”
凌沁沉默了片刻,颔首,“听国巫的,江大人,麻烦了。”
一袭暗红官服的年轻官员带着许些笑意道:“谨遵陛下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