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临一行人入住质子府时送他们来的江大人江枫渔留下来一句“明昭百废待兴，负责都城巡防的禁军还未整顿完毕，城内有些乱，殿下还是少出门为好”后，两个月来，云临就没迈出质子府一步。
他就像是隐形了一样，被明昭上下给遗忘了，就连初见时恨不得弄死他的明昭女皇也对这个有着深仇大恨的人视而不见。
来时担忧的刺杀投毒均没有发生。
这让三白总算是肯定了荒泽陛下是云临的亲爹。
不过她也没工夫想为什么一向行为似疯子的陛下会如此笃定云临来明昭会没事——她现在连睡觉的工夫都没了。
云临的药罐子体质名不虚传，一到明昭就垮了，三白虽然师承荒泽圣手，但毕竟年轻，心有余而力不足，整日忙的焦头烂额。
质子府偏僻，位于霄城的边角，距城墙也就几柱香的路程，不过城墙外头的山上就是天霄楼，虽然偏但也绝不容忽视，想必是特意寻得地方。
此刻质子府内，苦涩的药味溢散在陈旧的院子内，云临阖这眼躺在院子里的软塌上，身边一朵幽蓝色的花正在风中舒展着如丝缎的花瓣，三白自指尖到手腕都缠着层黑布，没露出分寸肌肤，半跪在地上用木夹撕扯花瓣。
“不心疼了？”云临的声音很轻，若不是三白耳力异于常人，怕是连半个字都听不见。
三白没说话，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将摘下的花瓣放入白玉碗中，玉碗中淡青色的药液浸透了幽蓝的花瓣，在上边渲染出猩红的斑点。
云临继续道：“我怕是无多时日，这么好的毒便别在我身上浪费了。”
幽儿草，无叶，花色深，剧毒。
相传实用该草的人皆会在三日内五脏溃烂而死，是为……天下第一毒。
三白忍无可忍地揪下幽儿草的一片花瓣塞进云临嘴里，动作十分的粗暴，她道：“你省省吧，水土不服而已装的跟命不久矣似的！”
云临嚼着花瓣，含糊道：“本来就是命不久矣。”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岂会没数？娘胎里带来的毒，出生不久就被那个疯子百般折腾，当药人，不，毒人对待，能活到现在纯属后边有个有钱有势的爹。
“师父的意思是，反正是坏的，不如彻底毁了，破而后立，毁到一定的程度，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去，虽然很容易死吧，不过或许会有那么的一线生机。”三白小心翼翼地在玉碗中添加着药材，微微叹了口气，“药材怕是不够用了。”
“这几个月用太多了？”
三白闷声“嗯”了下，将玉碗递到云临跟前，示意他快喝。
碗中幽儿草已不知被哪种药液融化，没有留下丝毫踪迹，这种药也不似寻常草药煮后黑乎乎的，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猩红。
“看着看喝血似的，呵，还是香的。”云临点评两句，撑起身子接过碗，将药一口灌完后躺在软塌上闭着眼，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三白收拾好东西，走路时用了内力，没发出丝毫的声响，药效发作后是磨骨灼肉的疼，她没尝过，也无力谈“感同身受”，只能默不作声地弄些带有迷魂作用的香来，尽力安抚些云临的痛苦。
迷香里的药与云临吃得药有所冲突，三白只能在云临服下药后才能再去拿迷香。
质子府不算小，只不过大部分的院子都是荒的，就收拾出了几个院子供人居住。
三白走到自己的院门前伸手推门，待看清院子里的光景愣在了原地。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院子里所有空地，看的三白一脸的茫然。
三白的院子是整座质子府最大的一个，她不远千里带来的草药种子种占了大半个院子，剩下半个院子被晾药的架子给占满了，就留了那么丁点的空地，此刻也被一堆箱子给占完了。
在三白还没开始想这堆莫名其妙的箱子是从哪来的时候，层层堆起的箱子后走出了一个人。
“府里有密道。”那人解释了三白的疑惑。
三白：“……”
此人面容颇为眼熟，三白想了下，从记忆旮旯角找出了点东西——沈谦身边的人。
那就明白了。
自从跟着云临来了明昭后，她就一头扎在了药房里，就买了几个做饭打扫的仆人，根本没空去仔细探查质子府，至于那些个仆人，再怎么细致也发现不了国巫弄出来的密道。
“小人是天霄楼的仆人古希舟，奉国巫之命转交三白姑娘一些东西。”
三白看了看那堆箱子，闻到了熟悉的药味，便立刻反应过来，“陛下送的？”
她口中的陛下自然不会是指凌沁，古希舟点了点头，笑了笑道：“云皇少年时予天霄楼有恩。”
三白微眯了下眼，这句话倒是解决了不少疑惑，但也新添了其他的疑问。
古希舟没说多的，只是欠了欠身，“东西送到了，小人便先告退了，密道较为复杂，改日小人再将地图送来。”
说罢，古希舟便在三白的注视下从容地离开了院子。
三白转头嘴角抽了下，从那堆箱子上翻了过去，在屋里找到麻醉的香料后，一路后又翻回了云临的院子。
她将香料添到了香炉里，放在了院中，云临躺在软塌上，额头上一层冷汗，三白凑过去问：“我新调的，费了不少的东西，有用吗？”
再好的药物用多了也会渐渐消失作用，每次三白为了新药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费的草药比给云临用的要多上好几倍，也不怪她大老远的跑来明昭还要带上几车的药。
云临睁开了眼，点了下头。三白拿布巾擦了擦他头上的冷汗，苦笑道：“别安慰我了，我看啊，无忧馆的招牌可算是砸你身上了。”
她心里难受极了，都说医者仁心，他们这些当大夫的，总是想把经手的每一个病人都给治的活蹦乱跳的，病人难受，她看着也难受，可是偏偏却无能为力。
三白跪坐在地上，将头抵在软塌边，云临没法安慰他，他一开口估计三白更难受，便默默的躺在那里，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三白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擦脸，看了眼已经睡着的云临，把香炉灭了，出去叮嘱烧火的厨娘要把饭里的草药分量改一改，然后才回去把云临叫醒。
云临苍白着一张清秀的脸，有点迷茫地看着她。
“府里有密道。”
“国巫挖的。”
“刚刚沈谦派人来送了一堆东西。”
“你爹送的。”
云临刚醒就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给砸醒了，他从软塌上下来，理了理头发和衣服，“走吧，去看看。”
鉴于明昭对荒泽盯的实在是严，方正想在云临身边塞几个侍卫都没法，明昭这边的人又信不过，万一招个热血愣头青，趁不注意给他们一个绊子，那个就不好玩了。
向来招侍卫是防贼护院，不是用来防的。
所以整个质子府，除了随护卫队一路而来的两个厨子三个杂役，就没其他人了。
三白一边搬着箱子一边跟云临商量，“能不能管沈谦借几个人？我只是个大夫，不，医女，力气活不太擅长。”
“你太谦虚了。”云临摇摇头，开始拆箱子。
木箱打开后全是干燥的稻草，捆的整整齐齐的，包裹着中间的药材。云临用手指敲了敲木箱，笑道：“我说怎么这么多箱子，全是稻草，要是只装药材估计一两个箱子就够了。”
“然后一路上折损一半，”三白叹息道：“殿下，明昭的官道还没全修好呢，你忘了一路走过来差点颠吐。”
云临将用桑皮纸包好的药放到晾药的架子上，他一边对着纸上的字迹往架子上放，一边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印象了，我好像一直昏着。”
三白顿了下，还没来得及伤感一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刚刚忘了给说，那个人送东西的时候说‘陛下少年时予天霄楼有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年少有恩？看来我先前猜错了。”云临接话道，看了下自己拆开的箱子，“怎么全是书？”
这个木箱里，除了包裹的稻草，其余的全是书籍，有不少看起来已颇为破旧，估摸着还都是些古籍。
三白很是淡定，“医书吧，”她走过去翻了翻，随口问道：“你之前猜的什么？”
猜我爹卖国。
云临在心里说，然后沉默地将书籍抱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说这府里有密道？”
三百没想多，指了指自己乱七八糟的院子，接话道：“难不成是从大门运进来的？那个古、古希舟，说过两天会把密道地图送过来。”
“你打算怎么做？”
云临云淡风轻道：“等着他送地图。”
三白无语凝噎，好半天才开口，“你认真的？府里一条不知道通往哪的密道，你就那么放心？”
“我那边没听到动静，看来离的比较远，有反应的机会。”云临调笑道：“不过你就说不定了，可能这个密道就在你旁边的院子里。”
三白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一想到自己住的地方旁边有个旁人可以随意往来的密道，瞬间怂了，结结巴巴道：“真的？”
“假的，沈谦没那么闲，”云临低头颇为自嘲地笑了下，“也用不着。”
这几个月来，他被明昭上上下下无视，想必也都是沈谦在中周转运作，不然哪能安稳到现在？
路上来时偶遇的明昭百姓，眼神里满是恨意，表情狰狞地快想把他千刀万剐，没道理到了霄城后反而没事了——这地方当初被荒泽大军烧过，要不是明昭四皇子来得快，霄城就化为灰烬了。
随后四皇子凌霄战死，云临勾了下嘴角，要不然说明昭国巫心怀天下呢？就这都能容得下他。
天霄楼欠下的人情，并不是沈谦欠的，人情这种东西又不是白纸黑字下来的，还与否只看道德良心，沈谦肯帮忙就已经够好了，想太多也没用。
况且他的身体在这里摆着，随随便便换一味药就能直接送他归西了。
云临整理着药材，顺带根据药名思考一下药效，都说久病成医，他估摸着自己的水平做个坐堂大夫已经不成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就跟三白开玩笑地说了，然而——
“你？充其量是个赤脚大夫。”三白给他泼了盆凉水，“还是坑蒙拐骗那种。”
云临：“……”
“你以为真跟话本里说的啊，随便学个一两年就成神医了？”三白嗤笑道：“愚不可及，我无忧馆历代神医辈出，话本里夸的天花乱坠，说什么摸骨天赋，也不想想学医的天赋跟骨头有什么干系？无忧馆的前辈们哪个不是经年苦学？学不够二十年就别想出师，哪有那么轻松？”
“所以以你这半吊子水平，最多算个懂药理，给人看病……呵，你能把你爹的私库赔空了。”
云临冷漠道：“那你算什么？”
三白冷笑：“天赋异禀。”她从一个木箱里报出一摞的信，“全是我师父写的，关于你身体的各种可能，你自己也看看吧。”
从千里之外快马加鞭送来的十几个木头箱子里，除了药材便是书籍，还有厚厚一摞三白师父给她写的信，以及她师娘给三白送的糖和亲手裁剪缝纫衣服。
云临沉默地看着三白惊喜地从箱中拿出衣服，喜滋滋地跑进屋子，他低下头，拆开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