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煮酒话桑麻
娄乙2021-01-15 13:183,817

  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四季交替了不知道多少轮,孩提长成能肩扛一方的大人。昔年端正明秀的少年,也两鬓斑白,不用大雪覆发,也能看出相伴白首的年岁。

  明昭下雪了。

  这里罕有这样大的雪,府中小童趴在栏上,手指裹在兔绒暖手中,露出一节被冻得通红的指尖。

  小童睁大一双杏眼,眼瞳漆黑,他望着覆满白雪的树梢,撑着下巴说:“爹爹,我想出去骑马。”

  应兆大马金刀地坐在廊前的椅上,怀里抱着黑乎乎的一团,耷拉着脑袋,呼哧着热汽。尽管已年过半百,两鬓花白,可应兆看着,仍是哪个打马过长街,满楼红袖招的应小侯爷。

  “小狗崽子,出去一趟冻死了,过来喝点热茶。”

  小童乖乖跑过去,从他怀中将小狗抱走暖手,他忧心忡忡道:“这样大的雪,会压垮房屋吗?”

  应侯爷一生未娶,四十六岁的时候从路边捡回去一个患哮喘的弃婴,当亲生儿子养。他是个阳奉阴违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事的武将奸臣,不想捡来的义子不仅身娇体弱不能习武,还是个心怀天下的主。

  他纳闷地在儿子头上揉了一把,把小孩儿揉得差点没站稳摔着,然后笃定说:“不会,霄城下过比现在还大的雪。”

  小童今年八岁,在霄城经历过八载冬日,第一次见这样能没过小腿的雪,听父亲说还有比这更大的雪,惊奇地睁大眼睛。

  “眼珠子要瞪掉了。”应兆说。

  小童捏着狗崽子软哒哒热乎乎的耳朵,好奇问:“那是什么时候?有多大的雪?”

  “那是朝元初年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很大,大到……埋了半个屋子,南境还闹起了雪灾。”

  其实那场雪并没有特别夸张,但在应兆的记忆中,那场雪却像是能压塌整个天地,也冷得出奇。一呼一吸间,凛风就裹着冰雪钻进喉咙,一路将心肺肠胃冻上,寒到骨髓缝隙。

  那是怎样寒冷的一个冬日,承载他少年轻狂的最后一位友人逝去了。

  倒不是说他有多惋惜原阮的去世……只是连她都死去了,还有谁会记得他年少的爱人呢?

  应兆还年轻的时候总是感到惶恐,他的心上人去得太早,以至于在漫长的年岁当中,他逐渐记不清爱人的相貌。

  他手腕上系着表示孝期的黑绳,书房中有半柜子的医术,在院中照看一棵枣树,习惯用栀子桂花泡茶,喝酒要用小火煨上半个时辰,煮得满屋子酒香——这些全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念想。

  然他日夜生活在过往,却记不得过往人的样貌,久而久之怀疑起年少时五彩斑斓的美丽是否只是自己的无端臆想,是黄粱一梦。

  唯有原阮,能证明那人真实存在过。

  她是个古怪不合群的姑娘,与同龄女子格格不入,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儿读女诫,她读经史。长大后旁的女子追随女皇,作论谈政,她倒好,一头扎进膳房研究起厨艺。

  最后,这个古怪任性的女子,枕着冰湖中的残莲,一梦不起。

  不过现在的应兆,已不会再被模糊不清的记忆拘束。

  “应该是明日……”应兆低声念着。

  小童和怀中的狗崽子一同眨巴眼,“什么明日?”

  应兆说:“我一位故人的忌日。”

  幼童尚不知晓何为“忌日”,懵懵懂懂地坐在阿父膝上,听他说起埋葬在风雪夜里的故人。

  最后,小童问道:“他们人呢?”

  应兆揉过狗崽子毛茸茸的头顶,一腔慈父柔情,“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

  小童“呀”了声,恍然大悟,“这就是‘死了’对吗?”

  应兆好不容易拾掇起的慈父柔情碎成了渣渣,一口老血梗在喉间,他拎着小兔崽子问:“谁跟你说去了很远地方,不回来的人就是死了?”

  小童乖巧道:“四殿下告诉我的,他说他皇父死后,大殿下就骗他说皇父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难回来了,可死了就是死了,哪还会回来。”

  四殿下跟小童同岁,少年老成,死倔烂倔得一个小鬼,生父不知道是陛下从哪个旮旯角里找出来的,据说长得特别像陛下早死的白月光。人长得挺俊,但脾气也够拧巴,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代品后愣是郁结而死。

  应兆对此嗤之以鼻,依照他看,凌沁这个人天生的皇帝命——滥情。

  她的喜欢是真喜欢,可那喜欢浅薄得厉害,远远比不上她的帝王业。可浅薄的喜欢也会形成软肋,故而她将那喜爱倾注在一个死人身上,任其泛滥成灾。

  足够虚伪,应兆心说她那白月光要是真活着也要被气死了,口口声声说着一往情深,却一个接一个的找替身。

  可怜四皇子,小小年纪死了父亲,也不得母亲宠爱,幸好大殿下性子温雅,跟她生父相似。

  应兆想着想着就了走神,小童等了会儿不见父亲说话,撇撇嘴角,从应兆身旁跑进院子玩雪。

  大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一片洁白之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应兆抬手在眼前挡了下,抬高声音对小童说:“我出门一趟。”择日不如撞日,赶巧想起来便去看一看好了,不知道这些年原家有没有人给她扫墓。

  明昭过往的规矩叫人厌烦,未出嫁的女子不能葬在祖坟,原阮……她葬于嘉山,那是应兆的私心,他觉得原阮会喜欢嘉山的枫树与山间清泉。

  不喜欢她也没法拒绝,应兆牵过马,在路过胭脂水粉的铺子时,顶着小二古怪的眼神,买了两盒胭脂。

  从南城门出去,应兆扫了眼嘉山前那颗高大的枫树,略有些恍惚。

  天霄楼在二十多年前烧得干干净净,凌沁命人排查时发现下面有密道残留过的痕迹,她不惜人力往上排查,结果居然查到了质子府——还是自己死去多年的兄长布置下的。

  重点是密道的另一端通往质子府,这证明云临卖沈谦的事是他们商量好的,凌沁知道后差点气到昏厥。

  内朝全知晓沈谦没死,弃位而逃,可百姓不知道,自发去天霄楼的残骸处祭拜。

  凌沁恨沈谦的绝情,天霄楼内藏储的书籍古画,渗透明昭上下的情报网,在那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她捏着鼻子忍下了“飞鸟尽,良弓藏”的骂名,清扫残骸。

  修缮天霄楼的金银是笔大支出,要掏空半个国库,况且没了天霄楼过往的传承,新国巫无论怎么选都不对劲。朝中又有沈谦留下的后手,言语间皆是取缔国巫一职的意思。凌沁思来想去,觉得取缔国巫之职是利大于弊。反正在沈谦当职的时候国巫的职位早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卜算问卦的事权扔给了钦天监,若要复起,该按哪一时间的职责定论?

  民间只闹着重修天霄楼,四处请愿,殊不知陛下快要让人给气死了。

  凌沁最起码追查沈谦的行踪追了十年,一直到大殿下被册封为皇太女,逐步接手过五凤司,才缓下对沈谦的追捕。

  可这些年来没有丝毫线索,要么是人死了,要么五凤司里有沈谦的人。

  应兆:“……”

  他今天是让哪路神佛保佑了吗?想什么来什么。

  眼瞧着站在老旧山居门匾下的人影,恨不能自己瞎了,他想也不想转身就走,叫雪白的剑锋拦住了去路。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卫拦住他的去路,语气阴沉,“留步。”

  山居门口的人影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个矮一些的那个应兆熟,明昭的皇太女,凌樾。

  另一人也颇为眼熟,漆发玉容,垂手执伞,背倚朱门,唇角微弯。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叫他跟凌樾站在一起,竟看不出他的年纪要比凌樾大上一辈。

  皇太女抱着手炉,眉目秀丽,她笑吟吟道:“应侯爷怎得选在今日上山,这么大的雪,也不怕摔着碰着。”

  “此来……祭拜故人。”

  “那倒是和我的目的一样。”

  应兆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半晌后他道:“一别数载,殿下竟也不见老。”

  云临笑说:“约莫是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乱七八糟药物的缘故。”

  您当您吃的是长生不老药吗?

  应兆暗自腹诽,又听云临说:“许久未来,记不得故人坟冢所在,劳烦应侯爷带我去一趟。”

  凌樾没跟,依旧笑眯眯地守在山居门下。

  能让她守在这里,山居里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应兆思及此处,愈发觉得自己今日是让某路神佛“保佑”了,他问:“殿下此来明昭是为何故?”

  才下过一场雪,嘉山又是皇家重地不得寻常人进出,这山间煞是干净,入目举世镀白,无尘无污好若仙境。

  踩过覆满积雪的山路,云临俯视过霄城,他道:“谨让想回来看看。”

  几十年风雨如晦,半年前,明昭大将军尉迟夷在家中咽了气。尉迟夷是异族,少时让人当成献给河神的祭品捆了扔在泥沼之中,是沈谦路过救了他,并将他一路提携到枭骑副指挥使的位置。沈谦从明昭离去,他成了枭骑统领,在西境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十数年。

  再往前数三年,曾位列三公,狡诈多谋的江大人,也在茶州无疾而终。

  前四年,晋北王钟弈甍,老将军一生征伐,妻儿皆早亡,他足迟了四十余年。

  前七年,前忠国侯应翼中风而亡,他比钟弈幸运,走时有儿子为他送终。只是他这个儿子一直到他死,才肯抱养一个婴儿,更其名姓,以做传承。

  前十年,南柯病故,渡胥在她坟旁搭了房,再没离开过她葬身的山谷。

  前十三年,云文载驾崩,六皇子云宁登基。

  几十年里,云临送走了很多人。

  他跟沈谦开玩笑说,这些年净忙着给人送葬了,一年要祭拜的人少说有十来个。

  沈谦握着他的手,垂下眼帘。

  云临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他少时毒入骨髓,虽用蛊拔除,却也损了根骨,寿命受到影响,怕是要早亡于沈谦。

  “你放心,我死之前,会先给你喂杯毒酒,”殿下笑说:“我可舍不得你一人在人间。”

  他话虽如此,在武学上花费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只为自己能活些时日——君不见顾长意那个老不死的,七十来岁长得跟五十岁一样,老当益壮一个能打云临三个。

  云临看他的精神头,能再熬三四十年。

  有人死,有人生,只道珍惜眼前人。莫要等失去再苦苦追思,饱受相思苦。

  青冢故人碑,遥立眼前,应兆放下两盒胭脂,余光一转,看云临从身后的侍从中,接过三柱点燃的香。

  风雪陡然吹落,砸在人后脖颈,冰得哆嗦。

  应兆隐约瞧见自己额发上有片白,以为是落雪,抬手拂过,只摸到干燥的发丝,方明了那是白发。

  古人说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或许就是这个意思了。

  须臾过后,沈谦和凌沁找了过来。

  凌沁不习武,再天生丽质也逃不过时间,和沈谦走在一块儿看着比他年纪大上不少,又瞧见当初把沈谦拐走的云临,脸色更臭了。

  云临道:“该回了。”

  沈谦“嗯”了声,走到他身旁,在他肩上被雪润湿的地方按下,用上内力烘干后道:“下山吧,冷。”

  山河浩渺,人如一叶扁舟在中上下颠倒,奔波流离。

  煎雪烹茶,温酒对饮,夏赏花来东看雪,有人相伴,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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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月光强行拉我H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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