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阳泛着清淡的光晕,照进窗子,晃了人眼。沈谦屈膝坐起,撑着脸反思自己怎么又没撑住。
身侧的少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翻了个身,露出略显削瘦的肩。
过了会儿后,少年困顿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沈谦抬起手,云临将自己的头发扯回,仰颈对沈谦露出无害的笑容,“早。”
他颈上表示毒发的蛛纹已压制成一点红痣,点在锁骨上,艳到灼目。
但那玩意儿每天晚上都会长回去,反反复复好不了,将沈谦拖在殿下的屋内,离开不得。
两人下床洗漱过后,白马端上早饭,两刻钟后,医女提着药箱进来给云临施诊,沈谦从屋中告退。
三白一甩药箱,她牙疼地看着云临说:“你一直没告诉他你在散毒?身边不跟人也可以。”
云临用食指挡在自己唇前,警告她道:“我告诉过你,别往外说。”
“又没别人在……”三白咕哝一句,从药箱中取出金针。
“不用了,”殿下叹气说:“他察觉了了,昨天问我你最近用的是什么药。”
三白一针扎在他后颈的穴位上,没好气道:“晚了。”
一行人在上元前两日赶回了大都, 左相得了信,抱着他养的猫施施然等候在院中,见了沈谦后朝他一颔首,转而跟云临说话,“西江府上任府君确乎死于非命。”
沈谦想要回避。
云临叫住他,让他留下一起听,扶何没有反对,只是神色古怪地扫了眼云临。
西江府是荒泽的粮仓,没任西江府君多由世家遣人担任,上一任西江府君乃孟家旁支,于三年前亡故。这人死的时机太蹊跷,刚巧在荒泽三公换任时,扶何总觉得这事有内情,不想往深处查还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在荒泽数月,沈谦已大致摸清了荒泽朝堂的构造,勉强能听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是局外人,跟云临扶何看问题的角度不大一样,歪打正着点出了许多疑点。
云临笑容愈深,对扶何道:“国巫乃至宝。”
扶何捏着猫爪子,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沈谦则被云临一句话说得耳根发热,仓皇转身离去。
云临撑着下巴,转而看向还在屋中的白马,正欲开口,见白马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扯了个借口跑了。
啧,一个两个的,听不得实话。
两日后,元宵设宫宴,除夕夜宴云临没去,再翘一个上元宴朝中就该有人怀疑他一命呜呼了,故而殿下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玉树临风地赴上元宴。
沈谦站在庭院内,看向踩在他家树梢的灰色大毛团。
这是云临养的猫,殿下管它叫狸奴。
狸奴在树梢上踩来踩去,冲着门外喵喵叫个不停。
门外传来鞭子挥打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接着是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
沈谦对狸奴招了招手说:“你家主人不要你了。”
狸奴不晓得听没听懂,从树梢上跳了下来,砸进沈谦怀中。这小东西吃的多,胖胖圆圆的一只,柔软的皮毛下热乎乎的身躯抱着很舒服。
难怪扶何天天抱着猫,狸奴在冬日正好能当个暖手。
猫随主人,狸奴黏人得很,一到沈谦怀中就死赖着不肯下去,并探出爪子去抓沈谦发上的丝绦。
沈谦想了想,把狸奴抱进屋中。
反正云临去上元宴了,不到亥时回不来。
然夜幕刚落不久,沈府的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甲十五开了门,看见云临后愣了三愣,不确定说:“三殿下?您不是去上元宴了吗?”
“露个脸的事,你家主人呢?出门没?”云临边说边往院中走,他看到书房窗纸上映出的人影,走过去推门。
晚间灯火昏黄,笼在人身上照出模糊的轮廓,云临一袭红衣曳地,里襟雪白。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已初长成了模样,站在雪夜灯景中,好似要入画一般。
狸奴从桌上蹿去,踩在云临的衣摆上,对着他“喵喵喵喵!”
云临弯腰抱起猫,骨节分明的瘦长手指陷入猫毛当中,他捏了捏狸奴肚子上的肉,说:“你再胖下去我要抱不动你了,这么重卖二两银子不成问题。”
狸奴被恐吓住了,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云临逗完了猫,看向屋中的人,“除夕的时候说要带你去看唤春,走吧,戏要开始了。”
“你还记得。”沈谦低沉下声音说。
云临轻描淡写说:“答应你的事。”
不得不说殿下哄人很有一套,他待人好时是真将人放在了心尖上,所想所要连说都不用说,他自能看出。虽不常说甜言蜜语,却极会夸人,好似在他心中你便是珍宝,要他珍惜以待。
沈谦栽的有点深。
不过他深知自己与云临的身份差距,所以装得无事发生,把殿下委屈得半死。他对沈谦一见钟情,为了他百般设计,按捺本性,最后人家还是不拿他当回事。
三白心惊胆战道:“你冷静些,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身体拖不得,散毒一事成率不足十分有四,你……”
云临阴晴不定,他对扶何道:“你听着,如果我死了你就放他回明昭,此后山高水长,一别两宽。若我没死,他这辈子别想离开。”
扶何:“……”
当时正值皇室与世家交锋激烈之际,云临这些年扯坏了世家的联盟,又打压下了孟颜君三家,一时备受瞩目。所有人都断定他会在及冠时被册封为太子,风光无限。
玉家虽有三公者二,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他们家老祖宗更是琢磨出一招惊掉所有人下巴的注意。
——将玉家的女儿嫁给云临,做太子妃。
俗话说的好,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家姑娘相貌才学皆是顶尖,做太子妃绰绰有余……什么?你说三殿下身体不好,那、这门婚事更要说了,冲喜啊!
云临接到玉家想把玉甘嫁给他的消息后惊呆了,先不说他一心向明月(沈谦),单说玉甘和他长兄似是两情相悦,这事便成不了。
果不其然,玉甘抗嫁,玉辛也不乐意让亲妹妹嫁给自己多年的政敌,但这事还是一个没兜住,流传到了大街小巷。
人人都称赞三太子与玉女郎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让在茶馆闲坐的沈谦差点捏碎了杯子。
酸气从七窍往外冒,沈谦对面坐着明昭派来的使臣,使臣看着国巫大人糟糕的脸色,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陛下的信件。
“陛下几年来励精图治,日理万机……”使臣闭上了嘴。
“与明昭无关,是私事上的麻烦。”沈谦屈指敲了下桌面,说道:“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好私事。”
他不明白,云临的态度与言语不像是要另娶妻的意思,他最近在散毒的关头,怎么又闹出了冲喜的事。
沈谦想着,打算去隔壁问问。
一名头发枯黄个子高挑的黑衣少女给他打开门,一见到他便说:“禀国巫,殿下现在北郊别院静养,您若有急事可以交由属下转告。”
藏在长袖中的手指攥紧,沈谦摇了摇头,“等他修养好了再说。”他只知道云临在散毒,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不知道散毒的成功率不到四成。
三殿下对沈谦有意这事全十荒都知道,星奴有点急,她站直了对沈谦说:“殿下明日开始散毒。”
沈谦说:“我知道。”
星奴一脚踩上了门槛,这姑娘本来个子就高,踩上门槛后能跟沈谦平视,她咬着牙关,“这次是要彻底解毒,成功的几率不超过四成。”
沈谦倏尔一顿,他身体晃了下,抬手在树上一撑,眼中茫然一闪而过。很快,他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了……先回去了。”
星奴:???
这个反应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沈谦走回了院内,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荒泽的夏日本就不怎么热。
狸奴慢悠悠地从屋檐上跳下,落在庭院当中,一爪子毁掉了白马辛苦种的花。
沈谦拎过狸奴的后脖颈,让它放过那朵好不容易长成的粉白蔷薇,他轻声道:“你家主人不想让我知道。”
狸奴坚定地拽着蔷薇花朵,并张开嘴去咬,也不嫌花汁苦涩。
“他骗我。”
大概是五天前,云临坐在院墙边缘放着的梯子上,跟他聊着要如何夺兵权的事。像在交代不怎么重要的事,云临随口说:“差点忘了,过几天我又要散毒。”
散毒是云临十六岁时渡胥研究出的解毒法,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施针散毒,时间上没有规律,大夫说什么时候散就什么时候散,两次之间最多间隔三月。
沈谦一开始被云临骗过,以为散毒是毒发,没少在夜间被云临拐进屋。
后来他也习惯云临会隔一段时间躺在床上哪都去不了,颈上的蛛纹疯长。
“我以为和原先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狸奴呸出一嘴的花瓣,长胡周遭全是花汁,蹭了沈谦一身。
淡红的斑驳痕迹在他雪白的衣领上尤为明显,像是蹭了一身胭脂色。让回来拿东西的白马以为他在外面偷人了。
沈谦抱着狸奴说:“带我去别院。”
白马一愣,“啊?”
“殿下以前散毒的时候我能看,这次不行吗?”
沈谦三皇子妃的身份在十荒人尽皆知,白马哪敢违背他的意思,更何况——云临让他回来找沈谦常用的熏香,她把人带回去,岂不是比熏香更实用些?
所以云临正泡在药池中被熏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了沈谦,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哗啦从药池中站起,手一伸把沈谦拉了进去。
肌肤相贴。
灼热混着药味的气息纠缠在一起,神魂颠倒。
三白在外间听得脸红,她看向同样脸色不自在的师父,小声问:“现在有几成几率?”
渡胥伸出比了个八出来,他意味不明说:“准备准备吧。”
“嗯?”
“三皇子大婚!”渡胥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二十了还天天想着吃喝玩乐。”
云临散毒还算顺利,他一觉醒来看见屋中只有自己和三白,扯了下嘴角说:“我出现幻觉了。”
三白看着他,欲言又止。
云临自嘲说:“我看见了沈谦。”
屋门被推开,“幻觉”走进了门,三白收拾好药箱抱起,快速道:“不是幻觉你没做梦,你们说吧我先走了!”
她从沈谦身侧蹿出屋子,闯入满庭秋色。
屋内,沈谦端过云临的药,低垂下眼,“我来时,渡胥先生正遣人给你准备后事。”
他说话时语句在颤,指节用力到发白,让云临想解释的话语全咽了回去。
“我……很害怕。”沈谦望向药碗中自己的倒影,在涟漪中四散。
“刚刚三白说不是梦。”云临冷不丁道。
他撑着床榻起身,跪坐在床上。
汤药在仓促间洒了半碗出来,温热的水倾洒在下颌脖颈,濡湿领口。
云临眉眼弯起,“味道一样,真的不是梦。”
沈谦环住他的肩颈,气息喑哑,“听说你要娶玉家二娘为妻。”
“哪有,明明要娶的是沈郎君。”
荒泽虽有皇子娶夫,帝姬嫁妻的先例,可这事怎么算都不大光彩,只会开坛上族谱名牒,大办是不太可能的。
玉辛揪出放流言的盛家,一顿收拾。
盛家跳脚,扯出刘箬做文章——同名列三公,名义上刘箬也是寒门出身。
云文载趁机夺兵权。
扶何坐山观虎斗,抱着他家猫上山打柿子。
这一年的荒泽,依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