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并非有意相瞒,国巫不妨继续拿我当长微。”云临起身亲自给沈谦倒茶,他还不到及冠的年纪,头发用发带绑起,额间坠有白玉做饰。
沈谦站在紫藤下,漆黑的眼瞳看向云临,他眼中的情绪叫白马心惊,是被愚弄的愤恨,还是发现故人身份非比寻常的庆幸?
云临却还在笑,他一如做长微时的洒脱淡然,满楼红袖招。言语温软,姿态谦和,“茶一会儿要凉了。”
沈谦坐在他的对面,嗓音冷淡,“你想做什么?”
“临以为我们的目的在北关时就已经说清楚了,世家与皇室与寒门的交锋已久,在落下风后毅然掀起战争,希望用外力打破局势。”云临捧着茶盏,不急不徐道:“皇室并不主战,这一点国巫应该能看出来。”
我们,是指皇室和寒门还是他与扶何?
沈谦没有碰云临送到手旁的茶盏,他道:“西境两州是因为扶何才丢的。”
云临的表情很无奈,他看沈谦的眼神像是在看家中闹脾气的孩童,这样的眼神委实叫沈谦不悦。
“因五大家经此一战声势浩大,若再不插手,将再无翻盘的机会。”所以皇帝和寒门出手了,彻底将明昭打压下。
云临揉了揉额角,诚恳道:“和谈时扶何做了足够的让步,为的就是让明昭有复苏的余地,这是我们的诚意。”
“不知国巫是否有意与我等合谋,夺回四十七城?”云临笑吟吟地看着沈谦,他语气带笑,愣是将划分明昭小半领土的事说成了门口买一斤羊肉饶二两烧酒的小买卖。
云临抿了口茶,嘴唇上稍有了些血色。
沈谦方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药味儿,过去还是长微的时候,他身上也总是萦绕着苦涩的药味儿,混在熏香里,不怎么显。现在这种药味儿浓烈了许多……也瘦了。
是啊,大病初愈,沈谦回过神说:“好。”
倒不是说他怎么信任云临,只是他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可以供云临谋求的。
殿下从袖袋中取出小令交给沈谦道:“皇子令,算是同谋者的证据。”
沈谦喝下已经凉掉的茶。
***
云临从皇宫搬到沈府隔壁,和沈谦做起了邻居。他好像很闲,每日宿在府中种花养猫,或是煨酒听曲。
好比此时,歌伎奏八声甘州,悲慷的曲调和着剑势,逐渐高昂。沈谦一套剑法练完,挽了个剑花,抬眼看向他家围墙。
少年着洒金黑衣,怀抱琵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树杈,过长的衣摆遮住他的鞋子,宽袖随风猎猎而响。云临俯首看向沈谦,没有笑,三分病气六分鬼气,总之不大像个活人。
云临从树上跃下,他轻功好得出奇,好似不曾落地便轻飘飘地到了沈谦面前。
“有空吗?正事,出一趟远门,要半月时间。”云临还抱着琵琶,他到底才十六岁,足比沈谦矮半头,坐在树上时能低着头看人,现在站在地上,需得仰着头看沈谦。
云临说的正事是关于明昭割让的四十七城之事,战时这四十七城混乱不堪,战后明确划分给荒泽后,荒泽开始往四十七城派遣官员。因要肩负战后重建之事,派往此地的官员多是实干派,与早先管辖四十七城的军士产生了冲突。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玉家的人拉下马,换上自己的人手——尤其是北关与明昭接壤的州郡。
沈谦在跟着云临到边陲后才意识道自己被骗了,半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忙完交接的事。紧赶慢赶在年前将河州朔州的事宜打理完成,沈谦马不停蹄地带着云临往大都赶,结果在路上出了意外。
——殿下他又又又染上风寒了,跟在他身旁的医女夜不能寐,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沈谦,指使他将煎好的药送去给云临。
医女觑着他说:“三殿下怕苦,他一发高热会闹脾气不喝药,你拿糖哄着些。”
沈谦感到莫名其妙,却还是接过医女递给他的糖果。
如医女所言,发高热的云临意识不清,闻到药味儿后卷着被子翻过身,将脸埋在枕中。
沈谦叫着他的名字,云临分辨出他的声音,费力地从床上坐起,他的眼尾因高热氤氲着红,嘴唇干裂。
云临视线模糊,他撑着床栏咳嗽,缓过劲后伸出手,强忍着嗓子的肿痛道:“药给我。”
看来不需要人哄,沈谦想着,将药碗递与他,并叮嘱道:“小心烫。”
云临对他扯了下嘴角,拇指扣在碗沿。沈谦松开手,不想云临的手没一丁点力气,他刚松手药碗就往下砸去。沈谦匆忙接过,碗中药汁落了几滴,溅在沈谦衣领。
“抱歉……”两个字后云临又咳嗽了起来,他皱紧眉峰,手按在胸口。
看着好像快死了一样。
沈谦的脑海蓦然划过这个念头,他上前一步坐在云临的床旁,喂他喝药。
几口苦汤药下口,云临脸色舒展了一些,他低垂着脸。中衣的领口很低,露出弧度尤美的颈,肤色雪白犹如暖玉。
沈谦喉咙发紧,他看着云临阖如蝶翼的眼睫,鬼使神差地问他,“殿下何故?”
云临咽下最后一口药,又咳嗽了一声后说:“毒入骨髓。”
怪不得,几月的相处下来沈谦已然发现云临的药罐子本质,一丁点差池就能让他病上好些天。但他武功不差,内息绵长,思来也非体质问题,想来也只会是因为中毒了。
“可有寻到解药的下落?”
云临摇了摇头,“娘胎里带来的,后来又吃差过些别的,混在一起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难解。”
沈谦没再在这个问题赏过多纠缠,他将医女塞给他的糖放在云临掌心,问道:“医师说殿下现在的病情不宜奔波,需得几日休养,三日后便是除夕,宫中设宴,殿下如何打算?”
“派人回大都说一声,我往年也经常生病,只是……”云临抬眸看向沈谦,声音沙哑,“委屈国巫要在这个小镇过年了。”
委屈吗?可已经比他生命的前二十二年都要好了。
沈谦从屋中退出。
云临这些天一直没能从屋中出去,夜里毒发身边离不得人,屋中的灯总是亮着。沈谦时常被他屋中的动静吵醒,然后披上外衫敲门过去看看,他的同谋者还能喘气否。
这日是除夕,晚间吃过饭,云临道今夜不闭市,街上有不少好玩的,让白马带沈谦出门逛逛。
沈谦谢绝他的好意,独自一人往客栈外走。
荒泽跟明昭气候差的太大,过年时的景色也大有不同,处处是沈谦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算了。
沈谦在街边买了一个鹿头人身模样的糖人,他听见旁边的小孩子指着糖人称之为“春神”。
走回客栈,沈谦从大堂内支起铜锅吃滚油辣汤煮肉的侍卫身边走过,上了二楼,敲了敲门。
屋中,小医女可怜巴巴地扒着桌子,跟云临说:“要么还是找师父来吧。”
云临道:“过年呢。”
小镇上冰灯展未散,烟火绚丽,映进窗户。沈谦从围屏外绕入时时正瞧着烟火在云临的瞳孔上虚晃而过,他忽地脚步一滞,站在那里不晓得自己为何要来。
云临也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给沈谦开门的白马关好门,走回屋内,心觉这个气氛不大对劲。
只有三白尚未察觉出屋中的一二奸情,自顾自地嘟囔,“但你这毒发压不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师父说以毒攻毒的法子要少用,不然难解……唉,从哪找内力深厚之人呢?”
云临恍过神,对沈谦道:“可是外面太冷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沈谦应了声。
这家客栈修的有地龙与火墙,屋内又烧了无烟的炭盆,热烘烘地快能将糖人化去。
沈谦觉得自己买糖人时的脑子一定是让树上的积雪砸了。
他犹豫再三,将糖人递给云临,一个字也没说。
云临有些讶异,他十岁过后就没人再给他买过糖人,而且他……并不喜欢甜食。
“谢谢,不过我不喜欢甜食。”云临礼貌道。
的确,喝过药后吃糖缓一缓并不代表不喝药时也喜欢糖果,沈谦意识到自己买错了东西,唇线绷得越紧。
云临拿着糖人,一口咬掉鹿角,咯吱咯吱着说:“不过病中没胃口,吃些糖也是好的,我看国巫买的糖人模样是唤春里的春神,国巫可曾看过这场戏?”
“不曾。”
“这样……”云临舔过糖人的断口,想了想说:“东明戏班固定在除夕和上元这两日在大都演出,等到上元时,我再请国巫去看一场唤春。”
沈谦说了声“好”。
屋中又没了人说话,窗外与楼下喧闹,那隔了一道墙、一扇门的热闹声响将屋内衬得更加寂静。三白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半晌拍了拍裙摆说:“我回去睡觉了,有事叫我。”
白马是暗卫出身,往屋中角落一杵跟个鬼影似的无声无息,三白走后屋里能彼此察觉的人就只剩下云临和沈谦。
云临的糖人吃完了,他将签子掷在木桶中,转而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沈谦,客气问:“国巫还有什么事吗?”
沈谦看着云临白玉般的脖颈,那里裂出如蛛纹般的墨色纹路,分外古怪。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颈,问道:“毒发?”
云临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沈谦是在问他颈上的蛛纹是不是因毒发引起的,他抬手挡在唇前,莞尔笑问:“初遇时国巫也不是话少的人,怎么现在一个字一个词地往外说。”
“多说多错。”沈谦简短答道。
云临道:“这些事有什么好错的,是一种稀奇古怪的解毒药导致的,不用担心。”
沈谦看着他的眼睛,“前几天没有。”
云临颈上的蛛纹印子有些偏下,与其说在颈上,不如说是在锁骨上,是一个衣领可以遮挡严实的地方。现在露出来是因为三白刚刚要看长到哪了,领口解开后他懒得系上。
可云临确定前几次三白看蛛印长到哪里时,沈谦并不在。
——所以沈谦什么时候见的?
云临完全忽视了三天前他发高热沈谦给他喂过药的事,毕竟在他眼中,沈谦不可能会往人的衣领内看。云临边回忆边解释,“确实是压制毒发的药,只有毒发的时候会显,约小证明毒发越轻。”
细长分裂的朱线几乎要蔓延到云临的下颌,夸张到即便云临老老实实系上领子,沈谦也能瞧见端倪。
“它看着并不……小。”
“还好,最严重的时候长到了眼睛下边,”云临摸过自己的眼尾,“半张脸都毁了,只能带面具。”
朱红的细丝裂成碎纹,遍布在白玉般的肌骨上,如一尊打碎后又粘合起的白瓷瓶,充斥着一股子触而碎之的脆弱感。
这种脆弱感让他看起来尤为病态,也尤为美丽。
“……医师说毒发时可以用内力压制?”沈谦的声音很低。
云临听清了,他随意说:“是,说来也不怕国巫笑话,我的内力也由此而来,都是找人灌的。”渡胥可能一开始便想好了用内力压制的法子,让他学习璇玑宗的功法,璇玑宗出自青鱼观,学这套功法的人少说有八百,用钱和权怎么也能买些肯给他灌内力的人来——甚至可以自己培养。
多亏如此,他才能苟活到如今。
云临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真挚,天晓得他心里有多失态暴虐。
再凶猛的捕猎者在诱捕猎物时也会装得重伤难行,他竭力在这个人面前扮演起温文尔雅的少年,掩藏过锋芒与一身的血腥气,装成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祈求垂怜。
“身边的暗卫也不乏内力高深者,但他们的功法都太烈了些,不合适。”殿下倚在床边,脾气很好的样子。
沈谦走到床榻前,伸出手。
猎物上钩了。
云临抬起眼睛,微上扬的眼尾睁圆了些,十足的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