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泽只有除夕,上元,七夕,中秋这几日夜不闭市,因而从戏院出来时街上仍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云临身前跑过几个追着打雪仗的小鬼,其中一个没看路,一头撞在云临膝盖上。
那小鬼的脑门约摸是铁打的,一个头锥过去差点把殿下膝盖给撞碎了,云临被撞地一个趔趄,被沈谦扶住了肩膀。
小鬼吸溜着鼻涕,边摸脑门边抬头,在看清云临后大声喊到:“妖怪!”
带着傩面的云临:“……”倒打一耙有一套啊这小鬼。
小鬼的哥哥,一个头发支棱着的高一点的孩子顶着满脑袋的雪发现娃儿丢了,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他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弟弟通红的脑门跟被沈谦扶着的云临,二话不说给云临鞠了个深躬,“小子顽劣,冲撞了贵人。”说完将手里团成一团的雪球往自己弟弟身上一砸,扯着他的耳朵勒令说:“快点道歉!”
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云临缓过了劲,理了理袖子似笑非笑问:“你就这般确定是你弟弟撞了人?”
小鬼的哥哥看着也才七八岁,细胳膊细腿的,脑袋有点大,整体描述一下就是云临看着就嫌冷,他扫了眼这孩子结血痂的耳朵跟他包裹得圆滚滚的弟弟,挑了下眉。
小孩儿再早熟也才那么大一点,他被云临噎得半晌没说出来话,好半天才吭哧吭哧挤出一句“您是贵人”。
看衣着配饰就知道了,有钱的老爷,小孩憋红了脸,推着弟弟给云临鞠躬道歉。
谁对谁错不重要,因为最后倒霉的只会是他们,小孩儿有些后悔了,他不应该带弟弟出来玩的,街市上人这么多。
撞了人还好说,就怕自己撞得不是个正常人,小孩儿盯着云临那张鬼面具,脸色发绿。
“别逗他们了。”沈谦将虚扶在云临肩后的手收回,拉过云临的袖子。
“唉,挺好玩的——”
殿下被扯走了。
云临远离了他的乐子,他的袖子被沈谦拉在手中,绷出一条直线,云临忽然道:“我饿了。”
沈谦停下脚步,恶鬼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云临只能瞧见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仁映着灯市上明亮的灯火,看不出情绪。
上元灯会上卖伙食的不少,往旁边走走一条街全是卖饭的,寒冬腊月里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呼人一脸热汽。
云临找了家眼熟的门面走了进去,他偏天问沈谦,“你吃不吃?”
“不饿。”沈谦答道。
他们没吃晚饭就出来逛灯市,一路上云临小吃零嘴没少买,第一口全进了沈谦的口中,好吃的殿下拿过去继续吃,味道差的全由他解决。而这份砂锅面……沈谦预计有一半是他的。
果不其然,老板用铁架将面放到桌上后,云临叫他再拿双筷子和碗。
送来的碗里有半碗浓白的汤,浮着佐料。
“这家店老板的手艺我有把握,不会难吃的,你尝尝。”云临分了半碗面到沈谦碗中,然后抬手摘了他脸上的傩面,底下是一张不近人情表情寡淡的冷脸。
沈谦没有防备被他摘了面具,怔了下后缓和了脸色,低低应了声“好”。
他拿起筷子挑起面,待面冷了冷后尝了一口,咀嚼咽下后评价说:“很好。”
沈谦不重口腹之欲,食物好吃不好吃能吃就行,他不是没过过苦日子,饿极了草根马革有一样算一样,都是果腹之物。因而对食物也只有乏味无趣的“很好吃”“还可以”“一般”三个评价。
“是吗?那你为什么一脸‘这玩意儿难吃到要吐’的表情?”云临调笑问。
沈谦:“……”
云临给他摆证据,“你过去评价很好吃是三个字,刚刚只说了两个字。”
沈谦:“……”
“好了,不跟你闹了。”殿下大度地放过沈谦一马,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云临说完,想了想后又蹦出来一句,“在那个小鬼撞到我之后。”
“刚刚那个小孩儿……如果我不拦你,你是不是想把人带回去?”沈谦拧了下眉又快速松开,“正值多事之秋,那小鬼或许是别家派来的,你——”
沈谦话没说完,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太多了,云临并没有说要将那两个小鬼怎么样。
云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沈谦是在担心他,平日冷静地过头的国巫大人,会因为街上撞上的小鬼提心吊胆。
唔,有点夸张了,云临换了个词句道:“你害怕会有人对我不利?”
沈谦生平少有跟“害怕”二字联系到一块儿的时候,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很低,“这里是荒泽,我怕护不住你。”
不像是在明昭,云临把天翻了他都能兜住。
云临:“……”
国巫大人罕见地敞次心扉,他有些遭不住。
云临揉了揉发热的耳根,撑着侧脸欲盖弥彰,“别想了,没事的。”
砂锅里洒了腊肠丁,浸泡在浓白的汤中,水汽与肉香一同扑进口鼻。云临其实不怎么饿,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看看沈谦的脸,问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不过面有些太香了,云临硬是吃完了大半。
沈谦拿过他放在桌角的傩面,扫了眼云临道:“你要是喜欢改天再来。”
云临从长凳上起来去结账,他边走边道:“谈不上多喜欢,只是很多年没来了。”
老板动了动耳朵,抬起脸。
面不贵,十个铜板就能买一碗,云临从袖袋中摸出铜板付给老板,随口道:“六年了还是这个价,手艺不错,有进步。”
站在滚锅前的老板听到这话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略有些浮肿的脸上划过一抹讶然,“三殿下?
许多年前云临拉着御膳房的厨子来跟街市上的小商贩打擂这事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这家卖砂锅米线砂锅面的店主就是知情人之一,原因很简单,云临拉的御厨是他亲兄弟。
殿下嫌街上冷,就坐在他们店里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挥人给他做饭。
砂锅店的老板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食客,宫里出来的,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吃东西精细又挑剔——还是个身患奇病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主,在他招待云临的半个月里,厨艺突飞猛进。
“老板记性不错。”
砂锅店老板勉强撑出来一抹笑,“殿下谬赞。”
云临没跟他多聊,只是说了句“继续保持”后就迈步离开了砂锅店。
沈谦跟在他的身后,站在台阶上拍了下云临肩,云临停下脚步转过身问:“怎么了?”
他比沈谦站低了一个台阶,现要仰颈才能看清沈谦的脸,沈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傩面戴在了脸上,因台阶的关系,云临只能看到他略有些苍白的颈与线条紧绷的下颌线。
云临眼前一黑,面具重新贴在他的脸上,搭在他肩上的手移到他的后脑,系上绸带。
“好了。”
在砂锅店老板看到鬼一样的眼神里,云临拉着沈谦的手走了。
老板要把眼珠子瞪掉了。
他一脸梦幻地出门,绕到隔壁卖火烧的,敲了敲门框。
火烧店老板正在擦桌子,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道:“火烧卖完了,今天提前歇业,明天再来吧!”
砂锅店老板语气虚弱地问:“老孙,三殿下回大都了,这事你知道不?”
孙老板听清邻居的声音,头也不抬道:“知道啊,年前就回来了吧,听封家姑娘说的,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刚来了。”
孙老板茫然脸,“谁?”
孙老板:“……”
“你说谁刚来了?!”孙老板抬高了嗓门,脸色惨绿,“他来干什么?吃饭?还在吗?又点火烧了?这次又要什么馅的?”
总吃一样的东西难免会觉得腻,云临常待在砂锅店里点其他家的饭,将附近几家店的厨子们逼得欲仙欲死,殿下大方,银钱管够。但要求也是难于上青天,逼疯个厨子绰绰有余,还不能敷衍——谁也不想有个御厨在对面开店。
砂锅店老板摆摆手说:“刚吃完走了,带了面具进来没认出来他。”
孙老板脸色缓和了一点,“吓我一跳,三殿下过去就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在明昭磋磨了六年,谁晓得回来的是人是鬼。”
砂锅店老板神色古怪,“明面上看着比原先温和不少。”
“明面上?”
“对啊,要不是语气太熟悉,我都不敢认。”砂锅店老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事,三殿下刚刚来吃面,带了个人。”
孙老板继续擦桌子,“带人有什么稀奇,他过去不是常带人一起到这边吃饭吗?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曲家的小子,大殿下……”
“不不不,是个,”砂锅店老板顿了一下,沈谦进店时带着面具,吃面时脸让白雾挡着,走的时候面具又带上了。明明刚才见过,他脑中的印象却只有搭在云临肩膀上的、那只骨骼分明瘦长的手。
“是个什么?三殿下回大都带回的绝色美人?别闹了,你又不是没见过三殿下,三殿下眼界高挑剔,除非真仙下凡,不然他看得上谁啊。”孙老板一甩抹布,语调浪荡,“咱们这位三殿下啊,注定是孤老终身的性子。”
砂锅店老板闻言冷笑,干脆利落道:“那你见过三殿下拉谁的手吗?”
孙老板:“……”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