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局王局长把办公室李主任喊来,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说:“这是老领导的一个亲戚,姓赵,从乡下老家来打工,看咱们这能不能给找个什么临时活干干。”
李主任抬起手搔了搔没有几丝头发的头皮,为难地说:“打扫卫生,门房值班,烧开水,还有分发报纸,送信等等,这些杂事都已经有人干了,还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活需要人干。”
王局长皱了皱眉,“再想想,老领导为这么点小事张了个嘴,咱们不能不给解决啊!”
于是,两个人都搜肠刮肚地想起来。想着想着,王局长把脸慢慢地转向窗外,目光停在楼下的草坪上,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就让老赵管草坪吧,经常地浇浇水,剪剪草,也算一项重要的工作嘛。你给安排一下。”
环保局的办公楼是新盖的,院子里有几片面积大小不一的空地,今年春天都种上了草,草种是专门从省林业厅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引进的。王局长当时的考虑是,环保局不同于其他单位,总得显示出一点重视生态的样子嘛。现在是6月初,草已经长出一指长了。
李主任咧嘴笑了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只好答应道:“好吧。”便把老赵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先问了问老赵的一些基本情况。从他的回答和神态举止上,李主任感觉到老赵应该是个老实人,干活肯定没问题,于是交待说:“刚才王局长已经说了,你的工作就是管理草坪,草缺水时浇水,草长高了就修剪。干活一定要勤快,决不能偷懒。当然我也相信你是不会偷懒的,但这是基本的工作要求,我也不能不说。一定要把草坪搞得像样一些,给人以美感,体现咱们环保局很重视生态环境。”他让老赵这两天到市中心的广场,观摩一下园林工人是如何修剪草坪的。对李主任的交待,老赵都一一记在了心上。
安排好老赵,李主任想,有了专门管理草坪的人,还得购买一些必要的器材设备,再不能靠一把铁锨、一把镢头小打小闹了。他和办公室负责后勤事务的小刘计划了一下,大约需要一根100米左右的高压胶皮管,需要一台电动剪草机,另外还得给老赵置办一身工作服,等等。他让小刘先打听一下以上器材的价格,做一个预算表交给王局长审批。
第二天,小刘很快就把预算表做好交给李主任。李主任一看,全部费用一共需要5000元左右,想起办公经费一直紧张的局面,他心里不免嘀咕一下,但还是在上面写上“请王局长审签”的字样,让小刘送给王局长去批。
王局长一看得花5000元,也是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嘴里一吸溜,心想加上老赵的工资,一年下来又得花一笔不小的钱。但他仍然批准去买这些器材。
三天后,所有要置办的设备,加上老赵的工作服都买回来了。老赵也按照李主任的吩咐,专门去广场观摩了两天人家是如何管理草坪的。他发现,城里的草坪比乡下的麦田还讲究,不但里面没有一丝杂草,还剪得像地毯似的平整。心想环保局的领导们这么重视他的工作,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活干好,决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
由于天气干旱,草坪里的草长得不很快,也不很高,一些地方还显得稀稀拉拉的。老赵先是用了几天时间,把稠密处的草往稀疏处移栽了些,之后便拼命地浇起水。有了水的滋润,再旱的地也显出旺盛的生机,草一下子疯长了起来,不到10天就长到了半尺高。老赵终于能开动起电动剪草机,像真正的园林工人那样修剪草坪,心里美滋滋地如同农民面对丰收的麦田。
整个夏天,环保局的人总看到老赵忙碌的身影,不是浇水就是剪草,脸上的汗一绺一绺的。有人让老赵歇一歇,老赵憨厚地笑一笑,摆摆手说,不累,不累!的确,和种庄稼相比,这活不知要轻松到哪里去了。他始终牢记着刚来时李主任对他的要求,草短了就拼命灌水让它长,长高了就开动机器剪,基本上是每隔10天就要剪一次。只是他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要像对待韭菜一样对待草,非得一茬一茬地去割呢?韭菜割下能吃能卖钱,这草割下就只能倒进垃圾堆了,可惜啊!
夏天转眼过去了,这天李主任审批自来水公司的收费单子,一下子傻了眼:整个夏天一共用了128顿水,比以前同期用水多出了几倍,产生的水费、排污费自然也翻了几番。他惊叫一声,“怎么会这么费水呢?”
很快地,他就意识到是由于草地浇水而造成的结果。他让小刘把老赵喊来。不一会儿,老赵就从草坪上来到了李主任的办公室,脚上的高桶雨鞋上还带着水珠和污泥。李主任说:“你是怎么浇水的?咋费了那么多的水?”
老赵一时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说:“都浇到了草坪上,我一滴也没有浪费啊。”
李主任示意他坐下,“知道你也没有浪费,就是这几个月的用水量太大了。能不能给草坪少浇点水呢?”
老赵翻了翻眼睛,解释说:“咱们这里气候干燥,水浇少了草长不上来。”
“那就让草长慢点嘛,反正我们得节约用水啊。”李主任耐心地给老赵讲了半天管好草坪与节约用水的关系,最后叮咛道:“总之,草要看起来长得还不错,水也不能用得太多,你把握好这其中的度就行了。”
李主任这样的交代,让老赵有点犯难。那两天他似乎无所适从了,干也不是,歇也不是,觉得一下子不太适应了。晚上睡在床上,老赵捉摸着李主任的话,心里想,如果往地里少浇点水,那草肯定是老长不高,草长不高他就没法去剪,这样一来活就少多了,也就显得他好像不怎么干活,倒像是在偷懒似的。不行,他可不能真的闲下来,李主任早就说了,勤快是基本的工作要求,他不干活,少干活,凭什么每月去领那800元的工资呢?他觉得李主任节约用水的说法,似乎对他是一个陷阱,他可不能老实地跳下去。
这之后,他耍了一个心眼,为了躲避李主任的眼睛,白天上班时他不怎么浇水,晚上李主任不在时,他才悄悄地往地里浇,竟然一直没有被发觉。草依然不停地往高里长,长高了他就开动机器去剪,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忙碌,环保局的人仍然时不时地说,看老赵多勤快啊!
10月的一天,王局长把李主任叫到办公室说:“省厅的领导下周要来咱们局检查工作,接待方面的事你布置一下吧。”王局长说着把脸转向窗外,目光在草坪上扫视着,忽然大惊失色地叫道:“草坪上的草呢?”
李主任连忙扭脸看了看,“草?老赵昨天刚剪了啊!”
王局长一拍桌子,“胡闹!你看看现在剪了多难看啊,草根都发黄了。咱们北方天气凉得早,草也枯得早,这时候就不能再剪了,至少也不能剪得这么快啊!草坪这样难看,咋迎接省上领导呢!简直是胡闹啊!”
从王局长办公室出来,李主任立刻让小刘把老赵喊了来,生气地说:“省上领导要来检查了,你怎么随便把草给剪了呢?”
老赵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时摸不着头脑,“草长高了就要剪啊,一直这样呢,没有说现在不要剪啊!”
李主任哭笑不得,“你也不看看啥季节了,草根都变黄了,现在一剪多难看啊,王局长发脾气呢!”
老赵手抓了抓脑袋顶,努力咧嘴笑了笑:“水要少浇,草也不能剪了,那我以后干啥呢?”
李主任说:“好我的老赵呢,让你歇着还不好吗?”
老赵一时愣住了,心想让他歇着,这不是等于端了他的饭碗吗?到月底工资咋办呢?
漏水
张蒙在水利局工作有四五个年头了,刚来时在规划科,办公室在走廊西头的楼梯口;一年后调到了宣传科,办公室在走廊的东头,紧邻男厕所。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竟然会和这间厕所联系到一起。
男厕所与办公室一墙之隔,每当有人进去使用后离开时,坐在这边办公室里的张蒙,总能清晰地听到放水冲刷便池的声音。张蒙搬到这间办公室没几天,就时不时地被一股莫名的烦恼缠住了。这烦恼倒不是因为厕所的气味散发了过来,也不是因为水流冲刷便池的声音太吵,而是他听到那冲刷便池的水,竟然常常成为一股长流水。
张蒙是从干旱山区的农村长大的,他老家那一带的人家用地窖储存雨水,水缺到了人们一年洗不了一次澡的地步,因而张蒙对浪费水一类的事十分敏感。听到办公室隔壁一直有唰唰的水流声,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提醒其他两位同事说:“听,那边的水总是在流。”两位同事都在这间办公室坐了好几年了,没有觉得隔壁的厕所有什么异样,最初听到张蒙这样说还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听到了,后来觉得他老提这事,就觉得他有点发神经,慢慢也就不再理会他了,只剩下张蒙一个人在一惊一乍的。
那边的水老是不停地流,张蒙的心也总是被牵动着。他仔细考察了一下,问题出在放水的按钮上,里面的弹簧可能坏了,压下去后常常不能反弹上来,这样便造成了长流水。只要那边的水一直在流,他就会焦躁不安,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他就过去敲一下,直到水不再流为止。
但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因为便池老有人用,水也就会一直在流。这样每天不经意间至少要多流两三吨水,如果是在星期五下班时开始流,经过双休日一直流到下周一早晨,那浪费的水可就是十几吨甚至几十吨了。这样一计算,张蒙吓了一跳,便把厕所漏水的情况,报告给了宣传科的李科长。李科长说咱们是宣传科,管不了这事,你去找总务科的刘科长反映吧。
张蒙便到总务科找刘科长。刘科长说:“这厕所虽然咱们水利局的人在用,但这楼上公共设施的管理权属于政府办,维修要他们派人才行,咱们管不了。我让小高给政府办后勤科打电话吧。”
张蒙便回来一直等人来维修厕所,一连等了好几天不见动静。那水仍然在不停地留着,流得他心里隐隐作疼。有一天他正在便池上鼓捣,碰见了局里分管他们科的王局长上厕所,张蒙就顺便把漏水的事向王局长说了。王局长回到办公室,很快把总务科的刘科长叫来吩咐道:“男厕所水管漏水的事你们知道吗?尽快给政府办反映一下,水浪费得很严重呢!”
刘科长一听,就知道是张蒙把这事向局长反映了,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对王局长还是表示道:“已经给反映了,我再催一催。”
第二天,终于来了两个维修工,更换了放水按钮。大约在此后的两个月里,张蒙再没有听到漏水的声音。
在水利局召开的年终总结大会上,王局长讲话时,忽然提到了张蒙关心厕所漏水的事,表扬他很有责任感,善于从日常工作中发现细微的问题,希望大家向他学习。
到了下一年春天,当漏水的事快要淡出张蒙的记忆时,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厕所里又开始漏水了,去看时发现还是放水按钮出了故障。张蒙又坐不住了,仍然去总务科向刘科长反映。刘科长皱着眉头说:“你直接向政府办后勤科反映吧,最近我们科的事很多呢,顾不上这些小事,再说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张蒙一听刘科长话里有话,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给政府办后勤科打了电话。很快有两个维修工来了,一看还是以前的毛病,心想再换一次零件也用不了多久,便用脚踢了两下水管子,那水便停止了。维修工回去给领导报告说,老式按钮没法彻底修好,要解决根本问题就要拆掉整个水管,重新安装新式的放水开关。
到了第三天,漏水声又响起了,张蒙努力使自己不去听,但越不想听,越觉得似乎像有瀑布在耳边轰鸣。没办法,他只好又给政府办后勤科打电话,那边的回答是没法彻底解决,让他们凑合着用。问何时才能彻底解决?回答是等大修吧。又问何时能大修?回答是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吧,看领导怎么决定了,现在说不准……
张蒙傻了似的,好半天没有说话。这样过了一周,他实在憋不住了,便又去找总务科刘科长,建议能不能以水利局的名义,给政府办写一个反映厕所漏水、要求大修的报告?
刘科长听了后很生气,立即训斥张蒙道:“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到本职工作上,不要管这些闲事好不好?再说这大修厕所的事,是人家政府办领导考虑的事,能是你想修就修的吗?简直是异想天开!”
张蒙碰了一鼻子灰,好几天心里很不是滋味。厕所里的水仍然日复一日地流着,张蒙也日复一日地烦恼着。有时他实在听得烦了,便进去照那水管也踢两脚。他真希望水管能一下子爆裂了,让水流得满楼道都是。
不知不觉地又到了年终总结的时候。曾经表扬过张蒙的王局长,一个月前调走了;原来总务科的刘科长,此时已升为副局长。刘局长在年终讲话中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一定要把精力用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上,特别是要能够全面地看问题,避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等等。
张蒙听着听着,忽然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顿,为了厕所里的漏水,也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