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的一生
张黎明2025-11-03 15:383,625

  

  大约七八年前的某一日,留守在老家农村的二弟,在电话中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三奶殁了。”

  我听了后没有丝毫的悲痛,竟然十分冷淡地随口道:“哦,殁了好!”

  在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听起来,我的反应实在是不近人情。是的,自小我对三奶就没好感,这种情绪一直延续至今。

  我爷爷那辈人兄弟三个,爷爷、二爷都在我出生前早早去世,我曾经依据三爷的面相、性格,推测和想象过爷爷的样子。三爷个头高大,性格孤僻内向,长着一副很有力气的身板,一辈子似乎只会埋头干活,不大听得到他说话,更别指望他会讲一个笑话了。除庄稼活外,他也能做一些粗糙的木工活,农闲时或雨雪天,他常常一个人闷在他的木匠窑里,做一些农具或小家具之类。三爷最引人瞩目之处,并非他能干活或能做木工活,而是娶了一个厉害的三奶。我老家那一带,称曾祖母为太或者太太,我太爷50几岁时就去世了,太太便和三爷一起过。三奶心眼子多,颇有治家能力,大约从一过门,就看到太太为人宽厚忍让,三爷又是懦弱怕事,于是便很快把当家的权力抓到手,从此其他人都只能活在她的阴影里。三奶确实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从不会懈怠延误或得过且过,负荷的家务超过了一个男人。但她有一个谁也无法忍受的缺点,那就是性情十分暴躁,说不了几句话就骂开了,一天到晚只听得她高声骂人,而且骂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像一只高音喇叭不停地吼叫。

  我小时候母亲上工时,常常会把我交给太太看管。那时生活十分艰苦,缺粮吃的状况一直伴随我的童年,三奶家虽然粮食比我们家宽裕得多,但三奶为人吝啬,担心太太会把她家的馍偷偷拿给我吃了,因而她上工时总是将馍锁进柜子里。太太对我这个曾孙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会常常留给我吃。油饼在那时算是稀罕食品,一般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到,有一次三奶家给驻队干部管饭,炸了油饼,太太便悄悄藏了半块。等我来了后,太太正要把油饼拿给我吃时,不料被三奶看见了,三奶便从太太手里把油饼夺了去,自然又是骂了太太大半天。

  三奶虽然脾气火爆,待人刻薄,但非常注意节俭,她家积攒的粮食,大约是村上人家中最多的。这也难怪,粮食是那个年代最短缺的东西,三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懂得粮食的重要性,只是她比其他人更加珍惜。她常常会攒下好几年的麦子,平时在窑洞最里面的粮屯中藏着,为防止出虫子,到阳光好的时候,便会拿出来在院子里晾晒。看到她家竟然有那么多的麦子,而且她总是爬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挑拣着其中的石子,那种认真、虔诚与满足,如同一个母亲小心地照顾着婴儿,村上的人便十分羡慕。于是有好事者便与她开玩笑:“嫂子,麦子的公母都分出来了吗?”三奶便笑着骂:“分你奶的个脚呢!”

  我对三奶的厌恶,不是由于她不让太太给我好东西吃,而是由于她将吵闹当成一生的事业。别人家吵嘴,大约是一年有那么一两次,而且吵个一时半刻也就完了,然而在她家,吵嘴却是家常便饭,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让左邻右舍也不得安宁。我家与三奶家一墙之隔,有时我睡觉前,听到三奶在吵嚷,一觉睡醒后,吵嚷声仍然回响在耳边。别人家吵时,一般也都是两个人对吵;三奶家不是,听来听去,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吵。有时太太被吵得实在受不了,便会到我家来躲一躲,但三奶并不罢休,太太不在时她仍然一个人咒骂,只骂到她太累骂不动为止。三叔没有娶三妈之前,三奶主要吵嘴对象是她婆婆,也就是我太太;三妈过门后,太太并没有被放过,不过是三奶又多了一个吵闹对象而已。如果有几天格外安静,听不到三奶骂人的声音,并不是三奶病了,或者嗓子吵哑出不了声了,而十有八九是她走亲戚去了。

  听母亲说,三奶一辈子没有把我太太当婆婆对待过。太太是很善良的人,待人非常和气,在村上有良好的口碑,但她命里摊上一个粗野的儿媳妇,只能自认倒霉。三奶对太太不光随意打骂,甚至还把她当保姆任意使唤,让她不停地干活。打我记事起,太太就有70多岁了,三奶不仅要她天天跟着做饭,晚上还要她参与推磨。推磨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就是年轻人也不会感到轻松,那时候虽然村上已有磨面机了,但三奶为了省钱,就仍然坚持在家推磨。太太本来就有头晕的毛病,那么大年纪了帮着推磨,一推就是两三个小时,不知有多少次昏倒在磨道里。如果光是要太太干活,也许她还好受一些,主要是三奶对于她的打骂,让她身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三奶骂太太时,常常以一种猛虎扑羊的气势,扑到太太跟前,手扠着腰,脸憋得通红,眼瞪得铜铃一般,一跳三尺高,那架势似乎要将太太一口吃掉,而且一边用恶毒的话骂,一边还喊着太太娘家爸的名字。按我老家一带的习俗,长辈的名字是非常忌讳晚辈随便叫的,因而这如何能让太太受得了呢!但太太拿三奶没办法,为了保全一点脸面,只好拄着拐杖、移着小脚,到三里外的大队部去告状。然而这样的家务琐事,大队干部又如何能管得了呢,只好招呼她喝一杯茶,好言好语劝她回去了事。让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倒不是大队为什么不惩罚三奶,而是三爷对于三奶的恶行,基本上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似乎三奶凌辱他亲生母亲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多年之后,与母亲议论起三奶的秉性及其家事,我万分感慨地说:“一家人,应该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才对啊,到底有多大的事,值得一辈子吵个不停呢!”母亲道:“你三奶啊,大约是年轻时苦日子过怕了,后来就一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只知道一个劲地攒、攒、攒,粮囤里的麦子能存放五六年。为啥总和你太太、你三妈吵呢,是嫌她们过日子不如她心劲大,也不如她节俭,平时吵的都是一些盐多了、醋费了、又把油糟踏了之类的小事,这样便总有淘不完的闲气。”的确,三奶一辈子辛辛苦苦,尤其是特别能节俭持家,确实让一家人在后来的饥荒年代没饿过肚子,这是她对家庭最大的功绩。但她又个性粗野,待人苛刻,稍不如她的意就要吵,总是拿婆婆当出气筒,将儿媳妇看为死对头,实在让一家人都受不了。当然,她最大的恶行是虐待老人,这样便败坏、毒化了家风,为她后来的悲剧结局埋下了祸根,不知道她晚年是否对此有过反省呢?

  我15岁那年春节期间,83岁高龄的太太,终于在老天爷的照顾下,永远关闭了三奶在她耳边的聒噪声,到一个清静的世界享福去了,从此三奶便将吵闹的目标集中到三妈身上。三妈是一个脑子有些慢、嘴也有点秃的女人,面对强悍的婆婆一直处于下风,起先挨骂时基本上是逆来顺受,嘴上虽然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但声音非常小,与三奶不在一个数量级。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有了一些反抗的意识;又因为自己三个儿女的出生和成长,在她外围形成了一些统战条件,于是她也逐渐敢于和三奶对着干了。这样越发刺激了三奶的性子,要与儿媳妇争个我高你低,在我离开老家之后的那些年里,婆媳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久而久之,彼此都在心中结下了深刻的仇恨。终于有一天,三妈鼓起勇气和三奶摊牌了。

  上世纪90年代,村里人手里逐渐有了一些钱,便都陆续在平坦的塬面上修建了砖瓦房,从此永远告别了世代居住、位于沟边的窑洞,我们家和三叔家也不例外。三叔家新房修好搬迁的时候,一辈子没有说过硬话的三妈,这时向三叔发出了“通牒”:如果三奶能作出承诺,保证以后再也不吵闹,就可以一起搬到新房去住,否则就分开过。让三奶不要再吵嘴,这不是要废了她的“武功”吗?三奶如何能答应这“丧权辱国”的条件呢!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奶扬言要自己一个人过。那时三爷早已去世,三奶也60多岁了,但她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三妈应该是被吵得实在受不了,才蓄谋已久,下决心要和她分开过的。三叔虽然是三奶的亲生儿子,让她独自过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一是拗不过三妈,二是也确实被三奶给吵怕了,心想这样虽说会在村里背上不孝的骂名,但从此家里可以太平了,因而也就装作不偏袒任一方,提出让三奶自己来选择。三奶认定这是儿子、儿媳合伙对付她,一怒之下,可能也真是没来得及多想后果,就赌气让三叔他们搬走,自己留在了窑洞里。

  就这样,三奶独自在老屋一住就是10多年,一直到她85岁去世。听母亲说,三奶当初声称要一个人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不向三妈服软而已,内心还是希望能一起过的。其实她一个老婆子独自生活,手来脚不来的,孤独落寞不说,一些日常家务就很难应付,要是再生了病,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然而三叔却拿定主意要分开,三奶明明是嘴硬心软,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将她遗弃在了老屋。村里人曾多次劝三奶:和儿子儿媳过一起算了,你咋就那么固执呢?三奶总是泪光闪闪地说:“唉,娃娃,你不懂!是人家不要我老婆子了,哪里是我不愿意呢!我现在是连喝一口热水都难!”村里人也曾多次劝三叔:不管怎么说,老奶奶总是你亲生妈啊,接过来一起过算了。三叔显出一副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劝过多少次了,一心就要一个人过,我也是没办法啊!”我那些年常常回老家过春节,少不了要去看望她,给她带一些点心什么的,也会给她一些压岁钱。和她聊起往事时,她总是埋怨太太、三妈,说她们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这个家如果不是她苦苦撑着,就算不饿死人,也早早就解散了。

  对于三奶的一生,我实在是无法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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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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