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些树
张黎明2025-11-03 15:382,858

  在我写下的文字当中,已经多次涉及到树了,然而一打开心灵,我对树仍然有着说不尽的话语。在我的记忆中,深藏着多少与树有关的故事,如今这些树依旧吐露着新绿,成为我生命最基本的底色。

    坐在城市三楼的一间小屋中,朝窗外一望,总能看到楼旁有一排杨树悄然伫立。这些树能长到三楼的高度,应该说年代也不算短了,但大多数枝叶稀疏、干枯,树皮发黑犹如患了皮肤病,实在缺少泾河岸边的杨树那种生气。距离我最近的一棵树,还将一根枝条伸到窗口跟前来,树叶常在微风中簌簌颤动,似乎向我诉说生存的不易。的确,看着它们在钢筋水泥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委屈求生的样子,看着每一片叶子上,都几乎落着一层灰尘,我便禁不住喃喃自语:它们也是树吗?它们其实已被抽象为一个叫着“绿化”的概念,尴尬地存在于我每天上班的这座大楼旁,与我心中珍藏的那些树不可同日而语。在石头垒起的城市里,树早已被无情地排挤、阉割,一个个都沦为街头流浪儿,忍受着空间的逼仄与污染的侵蚀。

    还是说说伴我度过童年、少年时代的那些树吧。那些树长在院子内外、村庄周围以及通往远处的路边上,它们无论是什么树,是人工栽植还是野生的,一般都精气神儿十足,一年四季以变幻的姿态和色彩,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魅力。尤其是在我家大门外,有一棵碗口粗的槐树,夏天会开着米粒般大小的黄色小花,树下成为人们乘凉的好地方。奶奶说:“这树是你爷栽的。”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于是我就一边看着槐树,一边使劲地想象着他的样子,他栽下的树似乎就是他留下的身影。而距离槐树不远处,还有一棵不算多么大的核桃树,我能记事时这树刚开始结果,不过等不到核桃成熟,就被我摘下来给吃了。奶奶说:“这树是你爸栽的。”父亲喜欢栽树我亲眼见过,每年春天树木尚未发芽时,父亲常常会在院子周围栽一些树,有桃、杏、枣之类的果树,也有杨、柳、槐之类不能结果的树。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吃不饱肚子一直是困扰乡亲们的一大难题,那时谁家如果有果树,等于平日多了不少零食。于是家家都注意在房前屋后栽果树,都把果子看为粮食的替代品,也都注意防止果子被人偷去。那时候,谁家门外有一树将要成熟的果子,无论是杏子、枣子还是核桃,树下常常会坐着一位老奶奶,不了解实情的人以为她在歇凉,其实她是守护果子的,其警惕性与军营门口的哨兵无异。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如果没有这些果子充饥,日子该有多么难过,童年也该有多么贫瘠啊!我大约是在10来岁时,就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要吃果子先栽树。于是没有人提示或督促我,那时我就自发地代替父亲去栽树了,院子周围凡能栽树的地方,都被我栽上了树。那时我年纪小也不得法,栽的树成活率十分低,即使成活了管护也很难,常常会被谁家的羊给啃掉叶子和树皮。因而我年年在栽树,最后却很少见到树。即使这样我也一直坚持栽,总算栽活了几棵杏树和枣树,数年后,这些树也逐渐能结果了,让我终于有了不小的成就感。我栽树的经历,一直延续到后来上了大学才停止。

  在我的观念中,树是构成村庄的基本要素之一。我的家乡坐落在陇东黄土塬上,当你在冬春时节的塬上行走,满目黄土,刺得你几乎要眯起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群树,树掩映的地方往往就会是一处村庄。想想看,没有树簇拥着的村庄,没有树来区分四季的村庄,看起来光秃秃地只有一片房舍的村庄,那还能叫村庄吗?至少不能算是完整的村庄,是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头的村庄。因为有了树,村庄才有了蓬勃的生机,有了变幻的色彩,更有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春天的树,以绚烂的花朵装点着村庄的希望;夏天的树,以绿色的巨伞为人们遮挡着烈日;秋天的树,以香甜的果实馈赠辛劳一年的农人;冬天的树,以武士一般地护卫着家家的院落。如同猫和狗是与人最亲近的动物,而与人最亲近的植物,数来数去大概就只有树了。庄稼或蔬菜,虽然给人类提供了基本的食物,但没有人把它们种在窗外,每时每刻都与其相伴。而树就不一样了,树是可以栽植在院里或窗外的,人可以让树一直陪伴在身边,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将背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可见,人与树的关系非同一般。

  童年时的我,以及我的小伙伴,都与树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农村的孩子,平时没有什么好去处,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就常常聚集起来找树玩,树下、树上就是我们的乐园。大约到能上学的年纪,我们就都学会爬树了,凡是胳膊能抱得住的树,应该都能爬得上去。杏子还像拇指蛋大小时,我们就开始摘着吃,并非完全是由于嘴馋,实在是那时粮食不够吃,只好去吃尚未成熟的小杏子。秋天时,谁家门口的一树核桃终于被收掉,这样树下就不再有人专门看护了,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总会闻讯赶来,仰起脸搜寻着树上的遗漏,谁先看到就属于谁。站在树下够不着敲打,就猴子般地爬上树去摘,运气好时也会收获四五个核桃。冬天天寒地冻,万木萧疏,没有任何果子可供采摘。但我们知道,杜梨树上原本酸涩的小果子,经过一个冬天的雪打霜杀,到开春时会变得微甜,于是我们便去摘杜梨果去吃,现在想起还让人倍感心酸。那时候,村里村外,塬上沟里,凡是我们小伙伴能去的地方,哪里都长着什么树,哪棵树上能摘到果子吃,我们都像对村里人熟悉一样,了解得一清二楚。有好几年,我十分羡慕我堂叔贵元,他当工人之前是村里的放羊娃,可以将羊赶到很远的山沟里去放,这样他便有机会采摘到许多野果,他吃不完时还带回来,分给家里的其他孩子吃。在我的心中灵深处,也许我就是将树当人一样看待的,甚至它们就是我的亲人,不光给我以食物,也给我以欢乐的记忆。我至今觉得,吃了树供给的果子,我的身体里似乎也流淌着树的血液,树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如今,记忆中的这些树都已不在身边了,但我的眼前时常闪现着它们的身影,就像我已经逝去的亲人,我仍然时常怀念起他们。我老家所在的村子,时下已经发展成为全镇、全县著名的苹果专业村,走在村子里到处看到的是苹果树,什么杏树、枣树以及核桃树等等,似乎都作为杂果树,不再令人会正眼相看了。但我将那些树仍然珍藏在记忆里,我的舌尖上,至今还遗留着童年时吃过的青果的一丝酸涩。

  树的那种质地纯正的绿,深深地渗透到我的生命里,以至于许多年后,当我在城市拥挤的欲望中疲于奔命时,我仍然时常回味起树那特有的美好气息。在广袤的田野上,还有什么是比树更伟岸、更坚定、更有气度的植物呢?在古朴的天空下,它们或个体或群体地侧身于人类的生活中,实在是我们永世回味的风景,使热爱它的心灵充满绿的生机。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做一棵树,一棵堂堂正正并且会思想的树。当我心中有了烦恼,或者有什么问题需要深入思考时,我便会不自觉地到树林里去,去接近一棵树或一群树,去叩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受一棵树或一片树林,给我绵绵不尽的慰藉和启迪。然而,当我与一棵树并肩而立时,总不免常常有些自惭形秽,感觉自己就像麦地里的一株稗子。是的,在一片幽静而深邃的树林面前,我其实是无法真正接近树的,只能像仰视圣迹一样表达自己的虔诚,却永远无法深入到树的内心。但我毕竟还是欣慰的,因为我保存了那么多关于树的记忆,这是我生命中值得回味的东西,它使我的人生不再显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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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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