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鸟一直没有飞走。那鸟凝固在了墙上。每当目光从书本或者稿纸上抬起时，我便会瞥见那只鸟。它在我头上方不远处的一张画中。画在墙上已贴了两三个年头。当初贴这张画，是因为我太喜欢那只漂亮的鸟了，它在一棵树的枝头上落着，翅膀打开到三分之一的程度，一副准备飞走的样子。那是一只什么鸟？不是常见的燕子、喜鹊或鸽子，我的动物学知识浅薄到，我至今未能叫出它的名字。然而它是那样令人心动，精美绝伦的身子，嫩黄的嘴巴，天使一般闪烁着纯洁之光的眼睛，略侧着脑袋，似乎对前程十分自信。然而它始终未能飞走，它已被现代摄影技术和印刷手段固定在一张纸上。它身后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如今对它是一种残酷。
我在屋中长久地注视着它。我看见这只美丽的鸟，永不停息地盘旋在时光编织的笼中，一次次冲撞无情的命运。曾经是那样使它热爱着的树枝，如今像监牢窗户上的铁条闪着寒光，使人觉得它参与了一场阴谋。那鸟为什么被囚？是发现这里有一条可供美餐的虫子，不料落入圈套，还是为了欣赏一角风景，而误踩了狩猎者布下的绳扣？如同地上常有羁绊，天空难道也充满了陷阱？那鸟不像那些家养的小鸟，整天只能呆在一尺见方的竹笼里，而是自由翱翔在山野，却仍不能摆脱冥冥之中的某种宿命？
我凝视着它，心中渐渐充满了不安和痛苦。我知道，同情或者悲哀，都无力挽救那只鸟，而且，我在最初喜欢它时，就已显出一种始料不及的残忍。看着它渐渐焦枯的羽毛纷纷落地，我感到心中有一种东西被无形的利爪掏走。那鸟的翅膀已生锈了，但渴望中的那片田野或者树林仍没有出现，而我的目光，却被它眼睛里的谴责和绝望击中，如玻璃器皿一般地碎在地上。
当我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瘫坐在椅子上，心中充满了难以排遣的恐怖。我不敢再去看那只鸟，怕看到的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爬起来逃离屋子。因为在我的感觉中，这屋子也变成一座牢笼，而我便是那只可怜的鸟儿，我已被命运囚禁了好久。
终于，我逃出了屋子。站在阳光和微风中，我仿佛重返人间，感到一切都是那样地自在和恬静，头顶上的天空发出宝蓝色的光泽，不远处的流水也富有激情。使我更为感动的是，两只麻雀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鸣叫嬉戏，浑然不觉在它们身旁那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一幕。是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有悲剧发生，然而令我们折服的是，一只鸟遭到厄运，另一只鸟仍会飞过发生灾难的那一方天空，鸟类似乎比人类更有一种蔑视苦难的气度。的确，那间屋子如同一座牢狱，但这茫茫天地，又何尝不是一只更大的笼子？我们逃脱了命运之手，是否会得到比鸟儿更多一些的自由？当我们暂时平息了心中的惊惧，更可怕的事情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