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一根扁担两头沉”的谚语,意思是说,用扁担挑东西,两头吃力。我老家那一带,把一方在城里工作,另一方和娃娃留守在农村的家庭,称为“两头沉”。大多数情况下,在城里工作的是男方,留守在农村的是女方;偶然也可见女方在城里工作,男方和孩子留守在农村。在这样的家庭里,在城里工作的人往往要两头用力,一年四季在城乡之间来回跑,如同扁担“两头沉”。
农村的小伙子进城时,一般都是20岁左右,过不了几年就需要成家。大约那时城乡差别大,城里的姑娘一般瞧不上农村出身的人,而农村的父母又习惯在当地给儿子找媳妇,于是大多数人都将家安在了农村。在城里工作而在农村安家,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产生的一系列负面问题,会深刻影响到这个家庭的未来。
首先是造成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严重影响双方的感情,这方面的弊端无需多说。
其次是男方回一趟家不大方便,如果是在县城或周边的城市还算好,倘若在省城或者外地就非常麻烦。记得村里有一个叫军红的,1970年前后被招到北京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回一趟家光路上来去就得走4天,一年也就只能回来两三次。这样两头跑花钱、受累不说,一年压根儿就没有多少天假,因而真正在家能待的天数屈指可数。
再次是男方不在家,女方的负担便非常重,一些常常只有男人才干的重体力活,就落在女人身上了。所有“两头沉”的家庭,最累的是女人,一人身兼男女双方的责任和义务。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平时有两项活最苦最累:一是挑水,二是推磨。挑水要从将近两公里外的深沟里去挑,来去得花一个小时,这是一项非常耗费体力的活,通常都由男人们来完成。我父亲在外面工作,这样的重活就留给母亲了。记得母亲凌晨下沟挑水时,我还常常在睡梦中;她挑水回来后,才叫我起床去上学。推磨几乎和挑水一样熬人,劳力充裕的人家还好些,三四个人一起上阵,再累的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累了。但我们兄弟还年幼的时候,那时候磨面机尚未普及,推磨便由母亲一个人承担,如果哪一天凌晨她不去挑水,一般便是去推磨了。那石磨由两个男人来推,一般也不会很轻松,她一个女人家,一个人却推了好几年,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等我和二弟,终于长到了能下沟抬水、能帮着推磨的年龄,才让母亲稍稍地缓过一口气。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两头沉”的家庭,给老人的赡养、孩子的教育、家庭的生活维持等等,都带来一连串问题。男方长年不在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养育幼小的孩子,便毫无例外地全落在女方一个人身上。如果公婆与媳妇双方都识大体、明事理,一家人的关系还会融洽一些;假如有一方脑筋糊涂,大事小事都不作忍让,这个家庭便永无宁日,让长年在外工作的丈夫时刻有后顾之忧。而且,男方长年不在家,这个远在农村的家便近似于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也会随之遇到很多麻烦,让又做爹来又做娘的母亲难以应对。如果是缺少劳力的多子女家庭,正常的生活往往也会出现问题,虽然男方在外边是“挣钱”的人,给人一般印象是花钱不用愁,但也未必就能应付得了农村的生活。农业社时期,我家里是母亲带我们兄弟4人过日子,生产队分口粮,是按“劳六人四”的比例分的,即六成由劳动力数量决定,四成由人口数量决定。由于我家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所得远远不够支付口粮价,于是几乎每年都要向队里交纳100元左右的粮款,相当于父亲两个半月的工资。
与“两头沉”的家庭一比较,便可以看出在城里找到对象、将家安在城里的人,是多么幸运。不说夫妻双方往往都是“挣钱的”好处,就是孩子一生下来便属于城镇户口,天然免除了家在农村的种种麻烦。但有这种好运气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要达到这样的程度需要具备各方面优越的条件,自然其中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我在省城化肥厂工作的堂叔贵元,便成为这少数幸运者当中的一个,他最大的福气,是遇到了一位父亲一般的好师傅。贵元叔以他老实忠厚的品格,赢得了师傅的好感和器重,结果在师傅一家人的悉心撮合下,最终在本厂找到了对象。这一重大人生经历所带来的显著结果是,他的儿子从小可以在城里享受到良好的教育,高中毕业后顺利考入了重点大学。而与他同时期当工人、对象找在农村的人,他们的大多数子女仍然是农民。
“两头沉”的家庭,应该是曾反复地考虑过,并且试探过将农村的家搬到城里,但也是除了很少的人家外,大多数家庭都没有能成功。其主要原因,一是改革开放前,所有的公家单位,正式职工都有严格编制,单位不会随意招聘、使用员工的家属,即使是临时工用量也十分有限。其次,就算厂矿企业会从家属中招聘一些临时工,但这部分职工家属一般都缺乏文化,因而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作做不了,能做的只是一些又累又脏的体力活,收入自然也是非常低。再次,城里生活成本明显高,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几乎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连住房都很成问题。因此,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无法将家搬到城里,退休后一般也都是回到村里养老。想当年,他们被招进城当工人是多么风光,现在他们的人生如同画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命运似乎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想必他们的心里会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个别“两头沉”家庭,最终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实现了身份与命运的转变,是由于具备了下列一些条件。一是工龄达到了一定年限,可以享受到国家“农转非”的优惠政策。改革开放后,国家大约为了解决“两头沉”家庭的实际困难,有限度地放开了户籍限制,工龄一般超过20年的职工,家属和子女可以转为城镇户口,也就意味着从此可以吃上国库粮了。虽然吃国库粮也并非白吃,仍然需要交一定数额的费用,但这要比完全从土里刨食吃轻松多了。我家就是在1983年“农转非”的,当时我已经上大二了,“农转非”对于我个人没实际意义,但对其他人还有很有吸引力。考虑到当时二弟已经成年了,但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转了户口后在城里不容易就业,于是父亲就说服他在农村发展,只转了我母亲和两个小弟的户口。二是本人收入相对比较高,能够在城里养活住一家人。比如,同村的金成在煤矿当工人,工龄虽然不够长,一时享受不到“农转非”政策,但他作为井下工工资比较高,因而他后来就将老婆、孩子接到身边,过得与城里人差不了多少。也有达到了“农转非”条件,但家庭收入不足以维持在城里的生活,结果仍然不得不坚守在老家的。可见能否在城里正常生活,收入高低成为一个关键性因素。
如今,大量的男性青壮年农民出外打工,将老婆、孩子留在农村,自己长年在城乡之间来回奔波,其实也造成了更多的“两头沉”家庭。但随着户籍政策的放开,不少人已经相对容易地将户口迁到了城里,或者迁到了他打工所在地的城市。“两头沉”的家庭形态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还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