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后来才逐渐明白,张大个为什么一心要把自家的姑娘,一个个都嫁到城里。
年轻时,张大个在省城当过兵,是一位首长的勤务员。首长喜欢他聪明伶俐、吃苦耐劳,把他当自家儿子看待,因而他退伍时,特意在城里给他找了个工作。张大个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年,也亲眼见识了城里人的生活,让他对在农村饿肚子的记忆更加刻骨铭心,便认定城里才是人间的天堂。城里富裕而多彩的生活,让他的心一点点地变野了,他做梦都想着变成城里人,因而首长给他的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然而,他的留城梦却最终没有做成。原因是家里给他早早定了个农村媳妇,眼巴巴等着他退伍回家成亲呢!他想退掉这门亲事,父母说什么也不答应,人家姑娘实在没什么挑剔的,平白无故地退婚,要被人戳脊梁骨。母亲还放出狠话:如果张大个不回来结婚,她的老脸就没处搁,还不如跳下沟摔死算了。
张大个是个孝顺儿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与父母闹翻的事,只好乖乖地回到村里,老老实实地当起农民来。但张大个很不甘心,凭着自己在省城当了几年兵的阅历,还有他明显超过一般农民的见识,他很快地就从人堆里冒出来,当上了令人眼热的大队干部。他从民兵连长、文书干起,之后副主任、副支书地一路干下来,不到10年的功夫,就成了一村之首的村支书。表面上看起来,张大个出生在农村,生活在农村,无论外貌还是个性,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最多由于衣着稍微整齐一些,才会被看为是一位农村基层干部。但他的进城梦却始终没有熄灭,他在心里一直暗暗地琢磨着,如何才能脱离农村而挤进城市。
他把进城的梦想,深深地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
张大个的老婆,没有为他生下儿子,却一口气生了4个姑娘。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人们习惯上都把儿子看为“顶门杠”,认为女儿再好也是要去别人家的,因而也常常不把女儿当回事。如果自家没儿子,只生了一堆姑娘,父母便会自惭形秽,平日走路腰都挺不直。但张大个想法却不一样,认为自家的4个姑娘就是4朵金花,因而他把姑娘看得比儿子还重。这4个姑娘虽生在农村,却是从殷实的家庭里长大,没有像别人家姑娘过过苦日子,因而一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的,仅从衣着打扮与神态举止来看,就与一般农村姑娘有很大不同。张大个的心思是,自己当兵退伍时没有能留在城里,不得不回到农村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自己这4个姑娘,他是铁了心都要送出农村的。城乡差别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村里凡是有人在外边当干部、工人的,明显都要比其他人家过得好,至少花钱要宽余得多。村里其他人看不到这种差距,他张大个看得一清二楚,因而他下决心要通过女儿改变这种局面。
于是,张大个从上世纪70年代,从农民还不能自由外出打工,从其他人认定自己天生只能种地的时候,他就开始通过女儿,一步步地实现起他的进城梦。
大女儿玉秀高中一毕业,张大个就想方设法,让她进了县饮食服务公司,分配到县城国营食堂卖票。虽然那时工资不是很高,但从此成了吃国库粮的人,再也不用当农民去种地,身份便一下子不一样了。她每次从县城坐班车回家,不是背回一大包好吃的,就是穿着时髦鲜艳的衣服,让村里的姑娘、媳妇羡慕得不得了。过了几年,玉秀在县物资公司找了个对象,就在县城顺理成章地安家落户了。
二女儿金秀高中毕业时,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但金秀书念得不太好,连考了两年,大学、中专都没考上。本来,张大个是村上的支书,如果遇到招工的机会,金秀沾他的光还是可以走出去的,但那时国家已经基本停止从农村招工,金秀便少了她大姐那样的好机会。金秀上不了大学,也当不了工人,一时没有其他渠道跳出农门,找个不干农活的工作还是有的。正好当时村小学缺一名民请教师,金秀便趁势补了缺,从此也不用下地干活了。但她的运气不太好,当了大半辈子民教一直没法转正。她是1985年秋当上民教的,而国家只承认1984年之前在册的民教,优惠政策是可以通过考试转正,她正好迟了一年,便始终无法获取转正的资格。
金秀在职业发展上不大圆满,在婚姻大事上也不很顺利。她在性格上不像大姐玉秀温顺,而是很有一些叛逆之气,虽然自小就一直听父亲叮嘱,嫁人一定要嫁到城里,找对象要找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职工,这样才好跳出农门,等等,但在实际生活中,她就把张大个确定的原则抛到脑后了。她大约是在高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暗恋上了同级的一位男生,后来她进村学当了教师,那男孩跟姑父在镇街道上开了一个家电维修部,俩人很快就走到一起了。在农村,年轻人谈恋爱不像城里那样普遍,也不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张扬,金秀和这男孩子来往了好几年,大约是保密工作做得好,张大个竟然没注意到。等到某一天,有熟人给金秀提亲时,她和那男孩的事才公开化了。
熟人给金秀提的亲,在县上一个行政单位开小车,他家本身就是县城里人,张大个和老婆,对小伙子本人及他家里情况都十分满意。但金秀却对这开小车的年轻人不屑一顾,扬言非修电器的小伙子不嫁。于是,张大个便反复给二女儿讲道理:修电器的小伙子再好,说到底仍然是农民,是农民就得从土里刨食吃,就永远过不上城里人才能过上的好日子。金秀反驳父亲说:他靠自己的手艺致富,比一些城里人还挣得多,有啥不好?你自己本身就是农民,你咋还歧视农村人?张大个应对说:他现在挣得多能顶个啥,他只要是农村户口,就一辈子得守在农村,以后娃娃上学、招工、提干等等,都要受很多限制。不是我看不起农村人,是我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很清楚农民的苦楚在哪里。父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竟然僵持了很长时间,金秀扬言不同意她的选择,她就不再回家;张大个更是恼怒不已:不服从家里的安排,他就不认金秀这个女儿。这件事当时在老家一带闹得沸沸扬扬,大多数人赞成金秀的想法,认为张大个的做法太绝情了。
后来还是那修电器的小伙子,大概觉得如果不受岳丈首肯,这桩婚事便难以正常维持,于是他主动终止了和金秀的关系,甚至为躲避金秀的纠缠而远走了南方。金秀自然是十分悲伤,视父亲为破坏她幸福的罪魁,也最终未嫁给那个开小车的小伙子。此后七八年里,她始终闭口不提婚姻大事,一直将自己拖成大龄剩女。三十三四岁时她结婚了,找的丈夫是县医院一位有名气的外科大夫,那大夫妻子患癌症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虽然这男人是二婚,年龄也相对大了些,但由于是吃公家饭的,在社会上也十分受人尊重,张大个便也没有别的意见,只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十分重要的要求:男方得想法给金秀弄个城镇户口,彻底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城。那时候的城镇户口,涉及到粮油供应等一大批福利,因而农转非的指标卡得相当严,听说要上县长办公会研究才能确定,不是谁都能轻易弄到手的。但这男方是县医院的“第一把刀”,好多领导都常常找他给亲戚熟人做手术,咋能不给他解决一下家庭困难呢!村里人对这件事也不是太清楚,究竟是县上走正常程序审批了,还是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那大夫背地里花了一笔钱,反正金秀最终拿到了城镇户口,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这桩迟来的婚姻,也给金秀的人生带来了一些重大的转变,凭着丈夫的能量,她很快就在县医院当上了仓库保管员,从而给那既不在编、工资又低的“黑户”民教划上句号。如今,村里人到县医院看病,如果要找有名的大夫,要少花检查费,要做手术等等,都会先给张大个打个招呼,之后再上门找金秀帮忙,她家几乎成了远近数十里乡亲看病的接待站。
三女儿文秀书念得好,从镇中学顺利考上县一中,之后又一路考上省城的大学,本科毕业后被保送为本校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直单位工作了。她找的对象是一位同事,自然也就把家安在了省城。
四女儿改秀,初中毕业时没考上高中,就上了市里的职高。职高毕业后,去南方打工,后来在当地找了个对象,小伙子虽然也是从农村长大的,但家里开着一个塑料加工厂。这时已经进入了新世纪,很多城市都放开了户口,城市户口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吃香了,农转非成了唾手可得的事。改秀找的这个南方对象,由于当地城镇化发展得快,家里早已没地种了,与全村人集体转了城镇户口,并且也在县城买了房子,基本上就算个城里人了。因而张大个便没有再有任何干涉,一切都随了改秀的愿望。改秀结婚时,张大个夫妇专门去了一趟,顺便游览了沿途著名的城市和景点,回来后对村里人说:沿海发达地区真是天堂啊,地上的天堂!
如今,张大个已经70多岁,58岁时他就卸任了村支书,将自己的主要工作转为给女儿带孩子。最初是老伴给在县城的玉秀、金秀看孩子,后来他卸任了支书,也加入到“家政”行业,和老婆一起到省城给文秀带孩子。几年前改秀有了孩子,张大个和老婆又到南方住了几年,如果不是由于老婆不大适应南方的气候,大约他们还会多待一些时间。现在他们把家里的地租给了别人耕种,4个女儿集资给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大多数时候老两口都在县城住着,平时还有玉秀、金秀轮流着过来嘘寒问暖,因而日子过得也算舒适惬意。他们基本上不再在老家生活了,只在逢年过节或参加村上红白喜事时,才回来住上几天,因而老屋的大门总是长年锁着,院子里的蒿草也常常有半人高。
村里人如今才明白,张大个为什么一心要把自家的姑娘,都一个个嫁到城里。他是早在年轻时就下定决心,要想方设法离开世代居住的农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