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来
张黎明2025-11-03 15:383,388

  一个家族的老祖宗,一般人家往上数,大概最多只能数到高祖父。对于高祖父,一些人家可能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再往上,恐怕就不容易说清楚了。

  我老家那一带农村称高祖父为八太爷。从奶奶以及家族很少的几位“元老级”成员那里,我零星听到过有关八太爷的一点情况。大意是:八太爷娶了八太奶,没生养就去世了。为了给张家留后,八太奶招赘了何姓八太爷,生养了大太爷与一位姑太后,八太奶也去世了。之后何姓八太爷又娶了一位八太奶,生养了二太爷、三太爷与另一位姑太。按习俗,大太爷、二太爷要给张家顶门立户,都姓了张;三太爷要给何家顶门立户,便姓了何。

  家族中有关八太爷的记忆,竟然仅限于接续香火这一点,充分说明旧时的人家,的确把

  传宗接代当成天大的一件事。

  我是大太爷这一脉的后代。大约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从生物课上获得了一点遗传学知识,有一天我忽然和父亲讨论起血缘问题来。我郑重其事地向父亲指出,我们本应该姓何,不姓张。父亲一下子愣住了,诧异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便严谨地向父亲论证道,我们本是张姓人家,但姓张的八太爷并没有男性后人,生养我们的是何姓八太爷。从血缘关系上说,我们已经与张姓无关,身上流淌的是何姓八太爷的血,所以我们应该姓何才对啊!父亲听了沉思片刻,之后摇摇头说:“改姓是一件大事,整个家族中的直系、旁系成员都会被惊动,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再说,好几辈人都这样过来了,现在你提出要改姓,你早已去世的爷爷、太爷会同意吗?”

  等我慢慢有了一些阅历,才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要改姓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一个人或一户人家究竟姓什么,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缘,还有历史、文化、习俗以及伦理等方面的复杂因素。在何姓八太爷进了张家的门之后,张姓家族的血脉的确戛然而止,但张姓的家庭氛围、价值观念以及思维方式等,却如影随形、润物无声地影响着子孙后代。人是不可能超越环境而存在的,一个家族、家庭也是如此,就算当时大太爷也改为何姓,却无法避免张姓家族的传统在他们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

  其实,一个人、一个家族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个家族,是否在一些方面卓有建树、可圈可点,至少在能力、品质上不要辱没了祖先。

  我的老家位于甘肃省泾川县丰台镇张观察村。自小我就为这个村名纳闷,怎么看,“张观察”都不像一个村名,而像是对一个姓张的官吏的称呼。宋金对峙时期,泾川为金朝管辖,有一位叫张行信的节度使,曾兼任过泾州观察使,传说给我们村办过什么好事,于是村民把村名改为“张观察”。但这个传说实在太勉强,并没有可靠的史料来证实。全村数百户人家几乎全姓张,大约分为十几个不同的大家族,要问老祖宗从哪里来,也流传着来自“山西大槐树底下”的说法。但这个说法未免太笼统,大半个中国的人都这样说,便让这种说法失去了实际意义。本土文化学者张怀群先生曾详细考证过张观察村张姓人的来历,认为从史料记载以及当地出土文物来看,该村人属十六国时前凉政权创始人张规的后裔。但史料中至今未发现有关“张观察”的任何直接记载,因而所有关于“张观察”的说法,目前都只是学者的一种推测。

  退一步讲,就算我们村的人都是张规的后裔,那又能怎么样?从古至今的张观察村的人,又有哪些重要的事迹可以与张规相提并论呢?

  一个家族,如果没有族谱之类的记载,往上数不了几代,就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何况是一个村呢!只是,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如同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会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

  命中注定,兄弟要分道扬镳

  一母所生的几个兄弟,看起来面貌相似,幼时在同一口锅里搅勺子,好像会一起奔向同一种前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兄弟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走着,就会慢慢地散开,最后各奔东西了。

  爷爷辈兄弟3个,虽然都属于农民,却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人生。大爷是我亲爷爷,死于一场突发的山体滑坡,当时他在深沟中修挑水要走的路,遇难时不足50岁。二爷年轻时,两次被国民党拉壮丁,后来据说在行军途中患重病去世,估计年纪二十六七岁,年纪轻轻的二奶奶只好改嫁。三爷沉默寡言,似乎有着极强的忍耐力,一辈子只知埋头干活,活了六十五六岁,无疾而终。大爷、二爷的一生,完全算得上是苦难深重,辞世时都未达到该有的寿数。三爷因三奶奶个性倔强,上下两层婆媳关系都十分紧张,因而也是一生没过过安生日子。小时候,我们家与三爷家一墙之隔,隔三岔五,就能听到三奶奶扯开嗓子,婆婆、媳妇轮流着骂,从白天一直会咆哮到晚上。偶尔有几日十分宁静,并非三奶奶脾气变好,而是她串娘家去了。

  二爷大约是有一些胆量的。第一次给国民党出兵,他中途竟然跑了回来。第二次出兵,究竟是被当作逃兵抓走的,还是按常规被征走,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没人能说得清,反正是再也没能回来。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兵源严重不足,看到我家还有我三爷,便又给我们家派了一个出兵名额。我大爷年轻时,一条腿受过伤,行动不是很利索,因而一大家子人,主要得靠我三爷干活。为保证家中有足够的劳力,我们家便用15石麦子,雇了奶奶娘家大侄子,我应该叫他表叔的,顶替我三爷出兵。这位表叔的命运起初看起来凶多吉少,谁料他却能遇难成祥,只在国民党军队当了几个月兵,不知是阵前起义还是被解放军俘虏了,总之他参加了解放军,后来还成为志愿军上了朝鲜前线,又一次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考验。表叔在部队干了近20年,最后成为一名军官,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转业到咸阳一家纺织厂工作至离休。给国民党出兵的结局无非就两个:或者像我二爷那样死在行军中或战场上,白白做了国民党政权的陪葬;或者像我这位表叔因祸得福,由此展开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但显而易见的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在那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年代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表叔那样的好运气。

  父亲这一辈兄弟两个,也是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在父亲之前,我们家族从未出过读书人,爷爷大约看父亲还算一块念书的料,于是一心供他上学,终于让父亲在1957年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考上学,对父亲的人生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分水岭,从此父亲便成了“公家人”。但母亲的身份是农民,父母结婚后只能将家安在农村,因而最初的10多年,我们家是与二叔家在一起过的。二叔虽然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但悟性非常好,后来靠不懈的自学,也能看得懂《三国演义》之类的书。我小时常看到一个情景:父亲回家探亲时,常常与二叔蹲在地上聊天,两个人一边说话时,一边都用小木棍在地上练字,因而父亲和二叔都写得一手好字。值得一提的是,二叔18岁就当了生产队队长,之后又在村里当干部,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已是村支书,20多年后才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虽然二叔一辈子都没走出农村,但能在较长时间里担任村干部,也算是农民当中出类拔萃的人了。

  我们这一辈人兄弟4个,在改革开放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由于母亲是农村户口,我们家作为农民家庭,一直在农村待了20多年,我们兄弟都属于不折不扣的农民子弟。如果20世纪70年代末不搞改革开放,高考制度也恢复不了,也没有“农转非”政策,我们兄弟4人大概都只能去当农民,人生的轨迹可能会大致相同。然而幸运的是,在“文革”结束之后,时代与国家的大转折终于出现了,也带来了我们个人命运的大转折。大约由于父亲是读书人,他一心供我上学,对我将来能靠读书改变命运寄予厚望。1981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节点,那年我有幸考上了大学,实现了跳出农门的重大跨越,人生从此呈现出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气象。1983年我家享受“农转非”政策,鉴于二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父母担心他到城里后不好就业,于是就动员他放弃进城的机会,留守在老家继承祖先的事业,其他两个弟弟去城里寻求发展。兄弟4人当中,大约因为我夫妻俩都有学历,给孩子提供了良好的成长条件,因而儿子学习成绩优异,直到赴国外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供职于上海一家科技公司。我时常想,我是故乡麦地里一株不安分的麦子,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交给麦地,于是我毅然决然地从地里跑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城里。我的根无疑还在农村,但我已经使自己这个小家实现了由农民向市民的历史性跨越,明显与其他兄弟的家庭拉开了距离。二弟在农村坚守了大半生,虽然也使出浑身解数致富,但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至今也不过是越过了温饱线而已。好在他的一对儿女,已通过上学、打工的途径走出了农村,因而从他们下一代人起,也要彻底离开世代生活过的地方了。

  命中注定,兄弟们要分道扬镳。只是,有的人一生会一帆风顺,有的人生活却充满了艰辛。

继续阅读:人过留名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乡土的守望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