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之后,祭祖在我老家农村一带成为一种风气。
我老家地处西北黄土高原腹部的陇东,据说是世界上黄土最深厚的地方。但那里年平均降水量只有550毫升左右,属于半干旱半湿润地带,与毗邻的赫赫有名的关中平原相比,农业耕作条件不够优越,因而我小时候就时常饿肚子。为了改善世代贫困的局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乡的人们或大力发展苹果种植业,或纷纷组建工队进城搞建筑,或来到周边城镇辛勤做起小生意,总之,到上世纪末或新世纪初,好多人家便彻底解决了吃饭问题,开始向高质量生活迈进。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人们手里有了一点钱,心思便活跃起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或愿望,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而祭祖便在这时候呼啦啦兴起。在我看来,祭祖的原始意义大致有二:一是缅怀先祖筚路蓝缕的丰功伟绩,继承他们的优良传统,将祖先开辟的事业发扬光大;另一是子孙们很有出息,作出了值得肯定或称道的成绩,因而有必要向祖先汇报好消息。如果真能扣到这两个主题上,我觉得祭祖不仅很有必要,其中的正面效应也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如今能铺开摊子祭祖的,主要是两种人家:或者是有人大小做了个什么官,不仅本人十分风光,自然也无形中让整个家族意气扬扬,实现了老话所说的“光宗耀祖”;或者是虽没有人做什么官,却发了不大不小的财,成为引人瞩目的老板,走到哪里都十分吃得开。总之,大张旗鼓地祭祖是需要资格或条件的,一个没有任何影响的普通人家,在年夜里照着祖先的牌位磕头没人理会,但如果某一天也要拉开架势来祭祖,村上的人肯定是要当做笑话来看的。
以往人们祭祖,一般都是在清明节、重阳节或除夕等时间进行,活动的主题也十分单纯,那就是对祖先的隆重祭奠,以此祈求先祖保佑子孙兴旺,家族昌盛。而且,以往祭祀的重点集中在祭祀本身,如准备香烛、纸钱等祭品,组织族人上坟或扫墓等等,通常都是举办一两个重要的仪式,最多半天时间就结束了。现在情况则大为不同,不光祭祀时间不限于那些特殊的日子,原来重要的那些仪式、讲究也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其中增添了许多新内容,让人不能不觉得,如今的祭祖已经变成一场大型社交活动。
以前,参加祭祖的人基本上限于家族内部。如今却要请许多客人,并且请客成为祭祖活动的关键所在,如果来的客人不多,或者没有重要的客人出席,主家就感到不是很体面。能摆起排场祭祖的人,一般本身就是在场面上走动的人,因而他们邀请的客人,同样也是在场面上举足轻重、可以呼风唤雨的人,无关紧要的人不大可能会出现在邀请名单上。我老家一带,将举办红白喜事通称为“过事”,看一个人家“事”过得究竟大不大、响不响,习惯上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看究竟来了多少客人,其中最有来头的客人是谁。假若是县长亲自来出席了,那就是这一家人最大的骄傲,县长便是“过事”时最重要的客人。如今祭祖也一样,谁家如果请来了县长,或者有与县长一样重要的客人出席,那大概是整个祭祖活动中最重要的新闻。当然,县长工作非常忙,不是你想请他就能来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请。但如果谁送的牌匾或锦幛上,写有县长领衔题写的字样,大致上也就等同于县长出席了,这幅牌匾或锦幛会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供人们反复瞻仰和谈论。
从前祭祖,由于要动用家门族人出力,少不了给大家管一两顿便饭。现在行情不一样了,既然要邀请很多客人,而且重要的客人还不少,那就需要摆宴席,以表示对客人接待的隆重。其实,为什么非要摆宴,主人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不过是通过祭祖这个堂皇的由头,千方百计地建立或密切重要的人际关系。如果距离酒店不是很远,宴席或许会放到酒店里。如果放到家里摆宴,则可以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于是很多人家就尽量在家中进行,以求让祭祖活动锦上添花。为了让饭菜质量不低于酒店,常常会专门请有名的厨师来掌勺,厨师总是提前开出所需食材清单,之后让主家派人去市场专门采购。接待客人是大事,自然还需要有一批人临时组成“接待办”,到时负责迎接客人、安排就坐、端菜斟酒,服务丝毫不比酒店差。给客人排座次可是一门学问,非要经验丰富的内行处理不可,谁和谁亲近最好坐在一起,谁和谁不和需要有意避开等等,这些都提前要做好文章,绝不能搞错而出现尴尬之事。
按民间习俗和礼节,参加别人家的红白喜事,肯定都是要“随礼”或“凑份子”的,世上大约没有去白吃人家宴席的事。祭祖同样要“收礼”,收礼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是将平时送出去的“礼”再收回来。你向别人发请帖,别人自然也心领神会,来时是不能空手而来的。以前日子过得不景气时,客人一般送的“礼”,是“过事”时使用的物品,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现在行情看涨,送的常常是现金。送礼金一般遵循对等原则,也就是以前你给我“随”了多少,我现在也给你“随”多少,当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适当提高,但绝不能比人家原来随的数目少。当然有身份、有地位的重要客人,主人看重的是你给他撑体面,因而随礼多少无所谓。十几年前,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祭祖,常常会收到十几万甚至更多的礼金,如今上头管得紧了,无论主人、客人都不会声张,所以究竟随了或收了多少,一般人也就不大知道了。
对于那些能祭起祖的人家,乡亲们总是显示出十二分的羡慕。我逢年过节回老家时,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议论:东王庄有个什么人在省上干事,面子大得很,回来祭祖摆了20几桌,请来县长给他们做主持呢;五里铺的赵胖子当包工头发了,不仅把父母的坟从山地里迁到塬心,还立了个上万块钱的碑子,礼金也收了20多万,还请戏班子在家门口唱了3天戏;沟垴上郭老三的大儿子,在县交通局当局长,为了方便上祖坟,修“村村通公路”时,特意修改了原来的规划路线……总之,大凡祭祖的人家都出尽了风头,也可以说都一本万利、名利双收。
看着别人家频频祭祖,常常在老家一带引起不小的轰动,已经年近70的叔父不禁也有些心热,便鼓动我也能效仿一下。我父亲十几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叔父是他这一辈人中的代表,因而提出祭祖的倡议也算一言九鼎。叔父虽然如今不算什么有权或有钱的人物,但他毕竟担任过30多年村干部,因而在村里也曾经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只不过他卸任也有10多年了。我算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曾经做过近10年的公务员,然而在40岁时却突发奇想辞掉公职,到远方的大城市自谋出路,无非是收入比原来高了一些而已。叔父提出祭祖的理由是,曾祖、祖父那几代人都过得非常苦,因而才庇荫我们这些子孙有了今天,值得我们特意做一次隆重的祭奠。
然而,对于叔父的提议,我却一直未给予积极的响应。我不大愿意祭祖,并不意味着对自己的祖先缺少应有的敬意,而是我经过反复考察和论证后,认为我们家族的历史和现状都实在太平凡,平凡得有如泥土一般地朴素和卑微。父亲、爷爷、太爷以及我们这些在世的子孙,所有的人都是非常普通的人,无论对于社会还是对于家族,都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已,并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事迹。因而现在如果对祖先做一次特别的祭祀,真不知道我们面对祖先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祭祀究竟会有多大的意义。如果还要像别人家那样请很多客人来,真不知道我们凭什么资格去请,也不知道究竟会有谁真的会来为我们撑体面。而且,这样的体面,是否真的就是我们如今最需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