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曾如一口硕大无比、密不透风的黑锅,扣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天空,让我饱受煎熬、倍感窘迫,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彼时,那场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巨大劫难,仿佛一头残暴无比的猛兽,挟着死亡的气息刚刚离去。母亲生下我时,奶水严重不足,多亏贵祥他妈慷慨帮衬,硬是从贵祥嘴里分出些奶喂我,我才勉强度过了婴儿期。正是由于先天营养不良,我自小就身材瘦小,体质孱弱,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上个头最小的学生之一。打记事起我就体验到,贫穷如同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直紧紧地追随着我、我们家以及全村的人。包括吃、穿、用在内的所有物资,都十分匮乏,匮乏到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富足,以为富足只存在于令人神往的故事里。
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位于陇东黄土高原腹地一块塬边上,那是一个如泥土一样朴素而平凡的村庄。如今站在村口望去,几乎家家都是清一色的小康屋,屋后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乡亲们靠果园以及外出打工,已经过上了不再为吃饭而发愁的好日子。但在我小时候,大多数人家还住在窑洞里,所有的家当加起来值不了100元,村上最富的人家,也不过有几间简陋的瓦房,比别人多了一辆自行车或一台缝纫机而已。吃饭是那时候的头等大事,所有的人一年到头都在找饭吃,为此耗尽了气力流干了汗,然而最终还是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很早我就品尝到饥饿的滋味,那是一种腹中似有无数只小爪子在不停抓挠的感觉,让你难受到对生活丧失信心,只有食物才能解除这种窘迫。于是我那时候的人生理想,就是将来每天都能吃到白面馍,如果能吃到油饼也就等于过年了。偶尔得到一只白面馍时,我会像捧着宝贝似的双手抱着它,不是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下,而是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味,那真是一段美妙而幸福的时光。如果不小心,掉了一块能看得见的馍渣,我肯定会立马从地上捡起,吹一吹上面沾染的灰尘,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如今食物十分丰富,即使一个囫囵馒头掉在地上,能再捡起来吃的人,怕也不多了吧!
在国人的记忆里,发生在民国18年的西北大旱,与1960年前后出现的“三年自然灾害”,是上世纪中国影响深远的两大年馑。我出生晚,幸运地躲过了那两场深重的大灾难,却经历了1972年发生的一场小饥荒。奶奶是从民国18年过来的,吃过树皮、草根、观音土,因而后面出现的这场小饥荒,在她眼中几乎算不了什么。母亲经历过1960年的严峻考验,也积累了一些应对粮荒的经验,因而面对小饥荒显出应有的从容。然而对于我来说,后面的这场小饥荒,虽然没有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但也让我对饥饿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当时一个人每天只能供应4两粮,也分到了从河南调来的红薯干,4两粮之外的缺口,就只能靠各家各户自己去想办法了。
4两粮勉强只能吃一顿,等于每月有15天没有饭吃,这实在是一件让每一个人都头皮发紧的事。而能作为粮食的替代品,可以不花钱就能弄到手的,大概也就只有野菜。但由于野菜需求量太大,几乎天天都有人采,因而野菜也成为抢手物资,能不能采得到就看你的运气了。于是在饥饿的威逼下,村里凡是能出得了门的人,包括小脚老奶奶以及尚未到上学年龄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加入到剜野菜的队伍中。似乎也无须大人特意督促,饭不够吃就是无声的号令,因而我也常常会提上一只小竹篮,跟着其他人到处寻觅野菜。最初可以到返青的麦地里去剜野菜,麦子起身之后,麦地里就不让再进去了,只能到山沟里去剜。站在塬边上朝下一望,常常可以看到每一面荒坡上,都如星星般挤满了剜野菜的人,可见吃饭问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就是在这样的经历中,不仅认识了荠荠菜、苦苣菜、灰灰菜、扫帚菜等众多的野菜,还熟悉了它们各自不同的味道,知道哪个好吃一些,哪个比较难吃。由于没有别的选择,因而即使难吃也得吃,慢慢地吃多了,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吃了。除了地上长的之外,像榆钱、洋槐花这些树上长的,也会被采来食用。有一种叫地软的藻类植物,模样十分不起眼,冬春时节可以从低洼潮湿的荒草丛中拣到,用它做的汤味道却很不错。但野菜总体来说天生性野,真正能作为美味的并不多,有的是口感太差难以下咽,有的是吃到胃里不好消化,还有的含有一定的毒性,吃多了或烹制方法不得当,便会使人中毒。如今到乡村旅游的人,专门到“农家乐”去点野菜吃,就是为了图个新鲜或换个口味,哪里知道在贫困的岁月里,这些东西却是农民们司空见惯的口粮。
说起野菜,我想特别提一下苜蓿。这是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到处可见的一种极普通的植物,平时是用来作家畜饲料的,然而在饥荒年代,它却是农民们的救命粮,没有哪一种野菜的贡献能超过它。初春时节到山洼里采野菜,采得最多的其实就是野苜蓿芽。鲜苜蓿可以做成凉菜,也可以掺进面粉蒸成馍或烙成饼,还可以做成菜汤,口感比大多数野菜都要好。最值得称道的是,苜蓿像韭菜一样,一年可以割好几茬,春天可以吃嫩苜蓿芽,夏天、秋天可以吃苜蓿条;可以作为青菜吃,也可以晒干储存到冬天吃。饥荒年代,谁家会没有储藏着几袋干苜蓿呢!往往一个冬天的时光,都要在苜蓿的帮助下艰难度过。粮食之外,能让农民们产生依赖的野菜,大概就数苜蓿了。为了能对苜蓿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写这篇东西时特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苜蓿有“牧草之王”著称,不仅产量高,而且草质优良,各种畜禽均喜食。它耐干旱,耐寒热,生长不挑土质,还能改善土壤。最值得称道的,是其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多种维生素的含量,竟然会在好多蔬菜之上。苜蓿具有清脾胃、利大小肠、下膀胱结石的药用功效,对人身体上的各种小出血,都有很好的预防效果。
如此好的粮食替代品,按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应该大量栽植,以缓解农民时常出现的粮荒。然而这在那时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大量栽植苜蓿,势必会挤占基本农田,从而影响粮食的播种面积及总产量。每个生产队,大约只被允许栽植不到20亩的苜蓿,而且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缓解粮荒,而是给队里的几十头大牲畜提供草料。平时队里并不允许村里人随便去揪苜蓿,还会专门派人看管,如果有人偷偷去揪,抓住是要做经济处罚的。我小时候常常听到,远近不少村子,晚上总有人去偷生产队苜蓿,被发现后惊慌逃窜,结果跌下悬崖而摔断了腿。
由于饿肚子是经常发生的事,因而凡是能吃的东西,自然都会容易成为偷盗的对象。生产队里的庄稼、蔬菜以及果树,往往在将要成熟而尚未收获的时节,一般都要派人看管。即便如此,也仍然会时常发生丢失,做贼的人饿急了,总能想出办法偷走可以吃的东西。有一年腊月,生产队里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偷盗事件,当时队里存放粮油的仓库,晚上在看管的人眼皮底下被盗,丢失了三麻袋小麦和一缸菜籽油。队上干部开会分析,认为四五百斤重的东西不容易转移到远处,因而极有可能是本村人偷的。于是组织人挨门挨户搜查,连各家的粪堆底下都挖开看了,愣是没有能找得到。大约过了好几年,30里开外的玉都公社抓住了几名惯偷,从他们的交代中得知,是这几个人合伙盗窃了我们队里的仓库。
还有偷牲口饲料的事。生产队养着几十头以牛为主的大牲口,每到农忙使用这些牲畜耕地、拉车时,为保证其有足够的体力,必须在草料中加入玉米粒、麦麸或豆饼之类的精饲料。这些饲料虽赶不上粮食,但总比野菜要好得多,因而可以作为粮食的替代品。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饲料流失,队里每天按牲口数量,只向饲养员供给牲口一天吃的饲料,还要求大家互相监督。然而这样仍然不能完全防止饲料的流失,有的饲养员家里实在没吃的,就会暗暗打饲料的主意。这样做一旦被发现,轻者会被罚工分或罚款,重者还会上批斗会,让你在全村人面前名声扫地。人在极度的饥饿面前,会觉得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因而常常丧失应有的道德。
食物短缺的年代,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金贵。收麦时天气变化剧烈,一是怕过度暴晒,让麦粒脱落到地里;二是怕突然遇到暴雨、冰雹,把成熟的麦子砸成一堆泥,因而有“虎口夺食”之说。这时候,所有的青壮年,包括回家探亲的工人、军人以及干部,都要一起被动员来割麦,甚至一些小脚老奶奶也上场了。学校也会给小学生放10天忙假,让我们专门去刚收割完的地里拾麦穗,之后把麦穗交到队里,1斤记1分工分。我最多时一天拾到过6斤麦穗,等于挣了6分工分,而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大约也就是12分。到年底队里一决算,1分工分值4到5分钱,我拾6斤麦穗等于挣了两三毛钱,那时街上食堂里一碗面也就是8分钱。拾麦穗的活看起来像鸡啄米,需要不断地弯下身又伸直,刚开始干似乎很有意思,但一连干10天就会觉得很乏味也很累,到最后腰都疼得直不起来。然而这样的工作,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不仅崇高乃至神圣,小脸儿会被晒得起了皮,也不会有人偷懒耍滑。想来我至今坚持的劳动光荣的观念,应该就是从那时候树立起来的。
小麦和玉米,是老家那一带最主要的两种粮食作物。小麦价值高,所以收割时格外珍惜,尽量做到颗粒归仓;玉米相对价值低,划不来过度重视,因而一遍掰过去也就完事了。但个别玉米杆上,会长一大一小两个棒子,大的被掰走了,小的偶然会被遗漏。掰了棒子的玉米地,队里不再派人看管,允许人们进去搜寻遗留的玉米。我曾经多次搜寻过,运气好时,也能拣到五六个大小不一的棒子,足够一家人煮着吃一顿。说起到玉米地寻找遗留的果实,村上曾经发生过一起悲惨的事件,被乡亲们反复诉说了许多年。这件事发生在1961年秋天,当时村上有4个少年,其中有贵祥他大哥和我三叔,一起到一块刚收过的玉米地里找遗漏。这几个少年应该是饥肠辘辘,然而谁能想到,同样处于饥饿状态的还有一群狼,他们在空旷的地里四处寻觅的时候,这群狼悄无声息地从山沟里溜上来,将利爪对准了他们。结果,贵祥他大哥当场被狼咬死,我三叔被狼爪抓到脖子上,虽侥幸夺回一命,却终生留下了一块伤疤。等我长到能在玉米地里找果实时,大约是人口的增长挤占了狼的活动空间,狼已经稀少成一个令人悲伤的传说,不会再到玉米地里来了。
贵祥他大哥被狼所害,还不是这一家人灾难的终结,另一桩同样凄惨的事,发生在10多年之后的那场小饥荒期间。由于一家人穷得实在过不下去,贵祥父母便悄悄把贵祥他弟贵平,以5斗麦子的身价,卖给南山中一户人家做养子,这样既给贵平找了一个吃饭的去处,也让一家人暂时摆脱无米下锅的困境。然而贵平被卖到南山后不久,却不停有受到虐待的消息传来,这让贵祥父母总是寝食难安,也让村上的人唏嘘再三。3年后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贵祥他爸去探望贵平,与亲生儿子相遇在荒凉的村头,当时贵平正背着粪筐,瑟缩着身子在路边拾粪,爷俩禁不住抱头痛哭。后来几经周折,这个卖给人家的苦命孩子,终于又被遭受着亲情与良心双重煎熬的父母,费尽心思地赎了回来。然而谁料祸不单行,没过多久,贵平又遭遇了人生之初的第二次灾难。
食物匮乏的岁月,不仅人受到饥饿的威胁,似乎狼也同样为缺少食物而狂躁,于是频频出现在村子里。听村上老一辈人讲,狼平时是以兔子等小动物为食的,人到了没饭吃的时候,过度地捕猎了山中的兔子,等于把狼的食物给抢了,于是便把狼招惹到村中来觅食。但狼首先瞄准的,应该还是家中的畜禽,只有在畜禽被看管得过紧而无法下手时,才会转而袭击人。我曾听到过许多狼伤人的故事,除前面那一则之外,竟然有两起都与我小姑有关。母亲告诉我,小姑小时候,曾经两次遭遇了狼。第一次是小姑四五岁时,有一天凌晨出大门上厕所,母亲见小姑许久不回来,喊了两声也听不到答应,便赶紧出门去找,却在厕所门口看到小姑的一只鞋,又发现地上有什么被拖走的痕迹,便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不测。于是母亲拿起一根木棒,顺着地上的印子,沿着到沟里担水的山路追下去,就看到一只狼叼着小姑,已经拖出了三四十步远。小姑上厕所能与狼遭遇,说明那狼也是饥饿难耐,早早就潜伏在了大门外,只等猎物出现。见有大人在后面喊叫着,狼起先一直不肯松口,仍然拖着小姑一步步地往沟里走,等母亲追到了跟前,狼才极不情愿地放下小姑,悻悻离去。小姑受到极度的惊吓,只见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有声音喊出来。这件事过去了大约两年,小姑又一次受到狼的侵害。那是一个仍然时不时饿肚子的春天,母亲到自留地里给玉米苗锄草,小姑跟着母亲到田埂上剜野菜。当时,母亲正专心锄地,忽然听到小姑在不远处惊叫了一声。母亲扭头一看,一只狼正从田埂下跳出来,朝着小姑的后背打了一爪子,小姑立时倒在地上。那时候,庄稼也就长到半尺高,狼在几乎没有什么遮挡的时候,突然到地头上来袭击人,说明狼也是饿疯了。于是母亲赶紧跑过去救小姑,那狼却并不马上躲开,而是屁股蹲在地上,前爪在地上刷刷地刨着土,似乎要与母亲对阵。母亲曾经听老一辈人讲过,狼最怕人朝它扬土迷了眼睛,于是她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接连朝狼扔过去。狼感受到母亲毫不退让,这才慢慢走开,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朝母亲张望,似乎很不甘心。母亲得空抱起后背流血的小姑,一路小跑着回到家,进门一放下小姑,才为刚才的情景而深深后怕。
所有能吃的东西,比如路边或山中没有主人的果树上的果子,根本等不到成熟,就让人们早早给摘掉吃了。谁家门前如果有杏子、核桃、枣之类的果树,为了防止被别人偷摘,一般都有老人整天坐在树下看管,要不就在树下拴一只狗,让你根本到不了跟前。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去山中采野果,山杏、山桃、木瓜、酸枣都采过,甚至像杜梨这种只有经过漫长的冬天才能脱去涩味的小野果,我们都当美食似的吃过。也许是饿怕了,人们把食物看为是最宝贵的,其他东西可以随便借你用,饭却不会轻易大方地请你吃。如果是什么好吃的,那就更加珍贵,往往则要背过人去做、去吃,感觉就像偷来的一样。比如谁家偶然杀一只鸡,多是半夜里才烧火煮熟,为的是避免有人突然串门。过年时,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都会炸油饼,也是不放到白天来炸,而是要等到黎明时分,那时候左邻右舍应该都在睡梦中。好吃的东西实在太稀少,往往需要一大家子人分着吃,青壮年会尽量让着老人、孩子,而老人又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最终塞到小孙子手里。我幼儿时是曾祖母照看的,偶尔有亲戚来看望她,带来了点心、水果之类,曾祖母往往是尝一口,就悄悄留给了我。但曾祖母与三爷、三奶在一起过,她这样做绝不能让三奶看见,否则三奶是要跟她闹事的。三奶家里蒸了白面馍,上工前她都要把剩余的馍数了又数,之后再把馍锁进柜里,就是为防止曾祖母偷偷把馍给了我吃。
饥饿的年代,不能吃或未成熟的东西,也会被当成食物吃掉。记得我八九岁的时候,某日与贵祥等几位小伙伴,在一块糜子地边玩耍,无意中发现地里有一棵野生的瓜秧,上面结了一只比拳头稍大一点儿的瓜。小伙伴兴奋异常,观察这瓜要再等半个月才能成熟,于是约定到时一起分着吃。担心被路过的人发现摘走,我们还拔了几束茅草盖在上面,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晚上我睡在炕上,感到心里有两个小人儿打架,一个要把那只瓜偷偷摘来,独自享用,另一个主张信守诺言,不要做对不起小伙伴的事情。第二天贵祥和那几位小伙伴都来找我商量,说那只瓜肯定等不了半月,就会被过路的人发现摘走,还不如乘现在就吃了算了,其实是大家都馋涎欲滴等不及而已。于是我们又兴冲冲地来到那块地边,让贵祥把瓜摘下来,很均匀地给每人分了一块,我们便美滋滋地吃起来。因为离成熟还很早,这瓜完全没有一丝香甜的味道,倒是有一股发涩难咽的苦味,然而却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这大约是童年时所品尝的最特别的食物,因而至今还鲜活在我苦涩的记忆里。
作为孩子,小时候总盼望着过年,因为不仅可以得到压岁钱,还可以吃到好东西。现在的孩子过年所得的压岁钱,动辄会有数百元、上千元乃至上万元,由于没有经历过贫困,所以他们对自己得到这么多的钱,并没有多少兴奋或满足的感觉。我小时候大约是穷日子过怕了,虽然每年所得的压岁钱总数只有1块几毛钱,也仍然觉得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其实那时候大人手里也没多少钱,能给我给得起压岁钱的,不过就是父亲、二叔和几位舅舅,还有一位在城里工作的表叔,每人所给的压岁钱一般只有2角,是特意从银行换来的新币,拿在手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隔壁三叔有好多年手头拮据,他给两个女儿几乎从未给过压岁钱,给儿子也只是象征性地给5分钱。而我能得到的压岁钱有1块多钱,已经算是很有福气的了,在当时够买一学期用的作业本。
那时候生活水平普遍低下,过年所能吃到的好东西,与今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就是菜里面有几块猪肉、面筋和豆腐,再加油饼而已。但一年才会过一次年,感觉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几乎让人无法等到。慢慢地我便发现,只要能给驻队的干部管饭,就可以跟着吃几顿好的。那时候,上面经常有干部来村里蹲点,队里便会给他们派饭,每顿饭给管饭的人家补助2斤麦子、2两油。由于有油水可捞,一般人家都会抢着管饭,但队里不是谁乐意管就派给谁,而是不仅要考虑谁家饭做得好,还要让吃饭的干部感到满意才会派。母亲也算是村里饭做得最好者之一,如果一连几天要给干部管饭,会按队上要求特意炸油饼。油饼得先让着干部吃,干部吃剩下端回厨房后,才能让我们小孩子沾一下光。我发现母亲管饭很有讲究,如果来吃饭的干部是1个人,会在盘子里放3个油饼,再放1个馍;如果是2个人,会放5个油饼加2个馍,最后的结果是,总会有1个油饼剩回来。多年以后,当我熟谙了人情世故之后我才明白,在那个食物异常匮乏的岁月里,吃派饭的干部心里都清楚,这端来的油饼有一个必须是剩下的,这样才能满足主人家的孩子或老人的一丝期待,他们如何会将好吃的一扫而光、做出令人扫兴的事来呢!我至今记得,那个剩下的油饼一端回来,母亲便用菜刀切成均匀的4份,给喉咙里早已伸出无数只小手的我们兄弟4人每人一块,我们便会欢天喜地地吃起来。
整个童年、少年时代,给我留下最难忘却的记忆,便是村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在为挣一口饭吃而努力。那时候,故乡人的食物结构非常单一,除了粮食,便没有其他可以经常吃的东西。肉是非常稀罕的,一般人家只能在过年时买几斤肉,除此之外,常年碗中看不到荤腥。隔壁三叔家日子过得更是艰难,连续有好多年,过年时连1斤肉都买不起。三叔如果想吃到肉,得等到哪位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他去吃宴席才能够吃到。邻村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日谁家娶媳妇,有位客人来吃宴席,大约是为了节约自家的粮食,或者是贪占人家的便宜,他先一天就让肚子空着。结果由于吃得过猛,他想一顿吃到两顿的饭,谁料没到散席就撑炸了胃,送到医院没能抢救过来。平时乡亲们也没有什么菜可吃,最多在门前屋后炕头大点儿的地里种一点,根本没有更多的地用来种菜。家家都养鸡,不过鸡蛋舍不得自己吃,几乎都卖到了供销社,日常的开支要全靠它。那时候不准做生意,也无打工挣钱的门路,农民几乎没有什么很好的来钱渠道,便只能向土地要。野地里生长的中药材能卖钱,乡亲们只要有空闲时,就会去山中挖药材。我和二弟也曾挖过,什么甘草、茜草、板蓝根的,挖回来收拾干净并晒干,最多的一次卖到过9毛钱。9毛钱在如今不值一提,但在那时候足够三天的伙食费,而且这是靠自己的力气得到的,因而让我和二弟高兴好几天。
在物资匮乏、粮食奇缺的年代,肥料也十分稀少昂贵。粮食是人类的食物,肥料是庄稼的食物,庄稼缺肥便难以多打粮,没有人不懂得这个朴素的道理。为了搜寻和制作肥料,生产队常组织社员,或者把山中的腐殖质运到地里当肥料,或者把路边的草皮铲起来沤肥。有些人出门倘若碰到一堆牛粪,会摘下草帽用帽壳儿把牛粪端回来;外出时常常舍不得浪费一泡尿,会硬憋在肚子里带回来,撒在自家的粪堆上。羊粪豆被看为是与化肥相当的上等肥料,于是生产队便鼓励人们,农闲时到山中去拾羊粪豆,交给队里每斤可以兑现3分钱。拾羊粪豆是一项十分枯燥而累人的活,与拾麦穗一样得不停俯下身子,因而时间一久腰会很疼。我上小学的那几年,应该年年都要拾羊粪豆,但我最多一天只能拾5斤,而贵祥却可以拾8斤。村上拾羊粪豆的冠军是贵祥他妈,为了给贵祥挣学费,她一个小脚老奶奶翻山越岭、跨沟爬洼,瘦小的身子比年轻人还要矫健,每次都是她拾到的羊粪豆最多。那时候,一个小学生每学期的学费是3块钱,得拾100斤羊粪豆才能换回3块钱),贵祥家比我家还要困难些,他每学期的学费,都是他和他妈拾羊粪豆挣得的。为了拾羊粪豆,村上也曾出过事。那是一个冰雪初融的春天,我们一群孩子下沟去拾羊粪豆,也许是雪刚消过地上有点儿滑的缘故,贵祥他弟贵平,就是卖给南山中人家后来又被赎回来的那个,竟失足跌下了悬崖,当时摔得血肉模糊、昏迷不醒。后来花了不少钱,贵平的命总算保住了,却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我上高中时已到上世纪70年代末,那应该是人民公社制度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吃饭问题仍然未能解决。那时学校没有学生灶,即使有,大多数学生可能都吃不起,因而学校允许学生每周三下午回一次家,专门取一次馍。家境好的学生,还可以经常吃到白面馍;我大约隔一周才能吃到白面馍,另一半日子吃的是玉米面馍。也没有什么菜,最多从家里拿来一罐头瓶辣椒酱,或者其他什么咸菜,就着馍吃。天天吃玉米面馍,又没有足够的蔬菜伴食,胃里便会发酸,感觉到消化一直有问题。学校供应开水,打一大缸子开水,泡两个冷馍,就算是一顿饭。天气热起来时,馍在宿舍里不好存放,会长出一层白色的霉菌,让馍变了味道。我那时候学画画,可以画老虎,学校烧开水的曹师傅知道了,让我给他画了一张老虎,从此允许我到锅炉房里去烤馍。顿顿吃开水泡馍,吃得实在没胃口了,就到学校不远处的饭馆里,花4分钱买一碗酸汤,将馍泡在里面美滋滋地吃一顿。那时大多数同学经济状况都不好,馍从家中背来一般都装在包里挂在墙上,个别同学馍不够吃,就会去偷别人的馍,因而宿舍里经常发生馍被偷吃的事件。我为了防止馍被盗,从家中拿来了一只小木箱,离开宿舍时把箱子一锁,这样就不用担心馍被偷了。
真正能够每天吃上白面馍,彻底与饥饿告别,还是在1981年我考上大学之后。我上的是师范院校,每月伙食费与助学金可以得到29.5元,足够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学生吃得十分满足,因而同学们相互开玩笑说,自己上的是“吃饭院校”。我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国家在农村推行了包产到户,很快解决了吃饭这个始终困扰国人的老大难问题,从此让饥饿也成为永远定格在记忆中的一段历史。
饥饿如一块无法抹去的胎记,深深地烙在我的生命里。饥饿又如一所大学校,它教会我在饱食终日时无法学到的东西。如今,每当面对一桌丰富的饭菜,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饥饿如何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胃的岁月,不由得怀念起粮食。大如蚕豆、小如芝麻的粮食,这小小的生命的要素,是那样牵动着社会的每一根神经,谁能绕过它而去奢谈诸如理想、追求和人生的终极意义?怀念粮食,也就是怀念那些宝石般闪亮的品质。每天都不可缺少的粮食,当它从庄稼的母体上滚落下来,变为我们碗中的东西,谁能完全领略它无私的情怀与奉献的精神?又有谁能领悟它所经受的苦难和应该享有的光荣呢?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们,谁能忘记粮食的情谊?在它面前,有谁不觉得自己显得渺小和浅薄呢!在那些鄙视泥土和农人的眼里,粮食也许同泥土一样卑贱;然而在为它付出过终生血汗的农人及其子弟的心目中,粮食就是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在同粮食进行了无声的交流和相互凝视之后,谁不感到自己也变成一颗粮食,成为一粒渴望亲吻土地的种子呢?攥紧一粒粮食,犹如握住自己一生的愿望和幸福。我热爱粮食,如同婴儿热爱母亲的怀抱,每一粒饱满的种子,只要播进土地,总能发芽并长成一株优美的庄稼。我根植生我养我的大地,又能长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