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下心来想想,故乡带给我的也并非全部都是苦难,其实更多的还是欢乐而温馨的时光。
当皎洁的月光,从城市高大的楼房缝隙间透进房间时,乡情便是桌上那杯酽茶,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清香。有一只手把记忆之门打开,于是童年生活中的几个无法忘怀的片段,便如同放电影似的闪现在脑海中。那是阳春3月播种的季节,我们一群散学的孩子,在路边的地里追逐着轰轰鸣叫的拖拉机,踩着刚刚翻过还冒着热气的泥土,没命地跟着拖拉机往前跑,那时阳光从45°夹角的方向照下来,我们的眼前跳动着无数金色的尘埃。我的故乡远离城镇也远离公路,几年都可能见不到一辆汽车,因而一台耕地的拖拉机,突然有一天打破村上的宁静,顿时也会让我们大开眼界,兴奋得如同见到天外来客。有什么猛然触动我们小小的情怀,那一瞬间,我们萌发了长大后一定要乘车去远方的念头,忍不住想放开嗓子喊出些什么。有几只鸟儿在头顶欢叫着,我们的心灵似乎也插上了翅膀,在天空中飞翔起来。
许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童年那一幕幕悲喜交加的情景时,总被“故乡”这秤砣般沉甸甸的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像流出山间的一条小溪,我生命的源头在那里,我全部的热情和梦想,都来自那一方乐土的孕育,因而我无法把自己从精神的母体上撕离。那盏雪亮的灯又在我心头挂起,照耀劳累而又兴奋的乡亲们,他们像进行一场祭祀那样,庄严而神圣地打碾着白天从地里割下的麦子。那一颗颗金子般的麦粒,曾是他们滴到地里的汗珠,如今又都从枝头上一一挂出,让庄稼人又欢畅又疲惫。夏夜宝石蓝的天幕上,月亮像女人头上银亮的簪子,让地上粗糙的庄稼汉们感到一丝柔情,于是更加起劲地捶打着膝下的麦穗,像在一种永恒的期待中调教自己的孩子。而我们一群爱凑热闹的小伙伴,这时候总是坐在一旁的土堆上,望着夜晚还在辛勤劳作的大人们,就像经历着人生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片断。经过这样的一番体验,此后我们便觉得自己都长大了不少,于是感到繁忙的日子,原来竟是那样地韵味悠长。
每一位在乡村长大的人,像一株庄稼真实地在田野上生活过的人,都不能不对土地心怀虔诚和敬畏。泥土的博大精深,使肤浅的我们常常忽视它的哲学意蕴,它收藏了生与死的秘密,无形地导演了自然界乃至人间的一切悲喜剧。唢呐又一次热烈地响起来,村路上走过迎亲加送亲的队伍,他们吹吹打打闹闹嚷嚷走过秋天,一对新人迎来了生命中最动人的时刻,鲜红的“囍”字为人生做了绚丽的注解。随着鞭炮声震天裂地地炸开,两个农家儿女两条鲜活的生命,在拜天地、拜父母的吆喝声中,珍重地打上了一个同心结。这个精彩的场面,常常使乡亲们激动得如痴如醉,这几乎就是他们一生的欣慰和努力啊!而让我常常惊异的是,几乎就在东村娶亲或嫁女的同时,西庄里可能正在为逝去的老人办丧事,这样的场面同样是那样庄重,让我许多年来仍然无法猜透:喜与悲乃至生与死,为什么往往只隔着薄薄的一张纸?我深信,只有大地才掌握着这其中的全部奥秘。
夜色深沉,城市经过白天的喧闹,此刻也安静下来,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中。我坐在桌前思绪万千,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令人激动的年夜。也许是因为平时苦日子过怕了,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过年,恨不得一年中能过好几个年,因为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好吃的,还会得到大人们的压岁钱。过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辛劳的最后总结,大约只有在过年时,忙碌了一年的大人们才会真正歇下来,在热炕上包住头舒服地睡一次懒觉。而满头银发的奶奶,望着满地蝴蝶般飞跑的孩子,乐得合不上嘴,她大约一年中只有在过年时才格外开心。到了傍晚,女人们早已准备好年夜饭,男人们也上坟回来,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将过年的气氛推向高潮。随着晚辈给长辈敬酒,长辈给孩子压岁钱,故乡的人们按习俗完成一年的庆典。这是旧的一年的句号,又是新的一年的开端,所有的矛盾这时都要暂时退避三舍,让吉祥如意充满心间。来到城市已有许多年了,大多数时候都要回老家过春节,不仅仅是重温从童年保持至今的那些欢乐,更重要的是反刍已抛在身后的那些苍茫的岁月。
今夜,我沉浸在梦一般怀恋故乡的情思中,又一次闻到了早已渗透在血液之中的泥土气息,故乡是否也感觉到游子对她的一片怀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