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不遇和沈秋月返回市中心的时候，上海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法租界的霓虹灯逐一亮起，喧闹也夜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由于王绣还在医院的缘故，今日的秋时公馆并没有人准备晚餐，所以在回城途中，沈秋月和江不遇顺道前往了一家名叫聚贤楼的中式酒楼里，打算在外面解决一下温饱，顺道也讨论下今日在新阳厂的所见所闻。
“依江组长看，新阳厂发现的这滴血会是什么情况，和我们要调查的事，是否有关呢？”
“如果是女工受伤，为什么会被人从外面反锁？怎么都有些说不通。只不过，既然厂里有人能让我们扑个空，说明已经有所防备，方才就算继续追问下去，大抵也得不到什么。”
江不遇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囫囵接道，“至于是否和我们的案子有关……我打算找机会单独去见见刚才那名叫……对，叫姚槿芳的女工。我对她口中的‘传闻’稍稍有些在意。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沈秋月认同地点了下头，又略略出神：“我们……会不会和受害者擦肩而过了？”
江不遇放缓咀嚼的动作，抬眸看了眼沈秋月。
在提到受害者时，她的眸子有所闪动。
只是这微妙的波动，很难让人分辨出其源头是喜还是哀。
江不遇饶有兴趣地调侃道：“我以为沈小姐真的像之前说的，只是想避开麻烦，但现在看来，你好像很挂心这件案子。”江不遇顿了顿，“不妨坦白说说，那个残袖，真的是从门口捡到的？沈小姐真的和这个报案人毫不相识？”
沈秋月的思绪被瞬间拽回。
她疏离而淡漠地看着江不遇，眉心先轻轻蹙动，又平缓舒展。
“江组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怀疑我在谎报案情？”
她似乎突然对面前的几道小菜没了兴趣，打算落筷好好同江不遇探讨下这个问题，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不佳的原因，放筷的力道稍大了些，牵动了手腕上的伤。
郑重的气势迅速被痛吟声打断。
江不遇也停下动作，目光落在了沈秋月手上乱七八糟的包扎上。
其实打从今早看见沈秋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副“棉手套”，只是觉得沈秋月一向心高气傲，不喜别人关心，便一直绷着没说，但这会儿他当真是有些忍不住了。
“这伤处理得可真差劲。”
他半点不留情，惹得沈秋月的绣眉微蹙。
她即刻把手掩去桌下，仍是一贯冰冷冷地说道：“我技术不好，我自己受着，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她索性也不吃了，拿起茶杯开始饮茶。
江不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丢了句“等我一会儿”，径自走出聚贤楼，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些处理伤口的纱布和药品回来。
他坐回座位，朝沈秋月摊开手，示意帮她重新包扎。
沈秋月清眸里划过一丝不解和讶异，仍想拒绝。
“江组长，我不——”
江不遇打断：“沈小姐带着这样的伤，是个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吧。”江不遇又朝自己摆了摆四指，催促沈秋月，“不然，我直接上手了？”
他说着，摆出起身的架势。
沈秋月回忆起起火当夜的情况，立即将手放在了江不遇的手掌上，微微用力，就像在阻止他一样，嘴上还不忘淡声怒怼：“真是让人无语。”
她淡薄地看向他处，耳廓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原来凶神恶煞的沈小姐，也有不好意思的一面。
江不遇忽而觉得这样的沈秋月非但不像凶手，倒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
嘴角不由自主地弯动了下，而后坐回，将沈秋月的柔荑拉近些许。
纤细指尖上印刻着许多茧子和小口。
这并不像一位千金小姐的手。
江不遇微微有所停顿，又敛回困惑，继续替她解开她的纱布，而后又是一怔。
伤口处理的步骤虽然是对的，但就像弄了一锅乱炖。
明明看起来活得很是精致，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却粗糙得像个男人。
这才是真的无语。
江不遇心虽有些烦躁，处理伤口的动作却比往日更加小心。偶时会碰到她的指和掌，她的手凉得像是不存在的人。
周围上菜声纷纷扰扰，两人周围却格外安静。
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秋月才稍稍回过头，垂眼望向面前正专注给她包扎伤口的男人，看着他娴熟的操作和小心的动作，忽而开了口。
“江组长好像很擅长这些，做巡捕经常受伤吗？”
“会有，但经常，算不上。”江不遇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语气淡薄而随性，“小时候家里总是有人挨打，隔三差五就要给人包扎一次，有道是熟能生巧。”
“是因为棚户？”
“是因为家人。”江不遇看起来仍是一派轻快。
然沈秋月却似乎捕捉到了江不遇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
这时候大概说什么都不算合适，两人又再一次地陷入了沉默。
直到江不遇将纱布最后的扣系好，沈秋月才终于再次开口道了声“谢谢”。
谁知她刚要将手收回，却又被江不遇自下攥回。
“一直想说来着，沈小姐的这只手链，很是独特。”
沈秋月微怔，看向江不遇正盯着的那只手链。
是一只用线绳编织的紫色蝴蝶手链，似乎有些年头了，线绳外裹着些许磨损。
江不遇又将目光挪回沈秋月的脸上：“看你一直带着，是宋玄之，宋老板送的吗？”
沈秋月突然强硬地抽离伤手，清淡的眼底迸出一丝锐利，气氛也登时紧绷起来。
啪——！
就在这时，不远处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似乎有谁的桌子被狠狠掀翻了！
接着就是一句难听的骂人声：“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少爷是谁，管这桌子是谁订了，我们少爷想坐就坐，不让坐？那就谁他妈也别做！！”
沈秋月瞬间被这场骚动引去注意，刚要外溢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江不遇顿生火气，刚要切入正题，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王八蛋搅了他的好事！
他咬住犬齿，亦朝身后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