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遇拿起,绕开白线,将里面的东西抓出一个小角,粗略地扫了一眼。
几张男人的黑白照,几页验尸报告,还有一些相关人员的调查文书。
放在最上面的那页是一个女人的调查报告,最上头写着女人的名字“沈秋月”,以及与死者关系——未婚妻。
是了,所谓同沈秋月合作只是个障眼法,江不遇接到的真正的命令,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秘密调查一年前沈秋月谋杀宋玄之一案。
借住沈秋月的秋时公馆也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公董局和小报,而是因为那是这件案子的第一死亡现场。
换句话说,江不遇真正的目标,只有沈秋月一个。
他指尖微微撩开调查报告的一角,露出了里面夹着的一张黑白照片。
里面的她穿着素雅的青色旗袍,右手搭在桌边,正坐在藤椅上看着这边的照相人。
那时的她和现在一样没有太多的表情,静得仿佛是个不存在的人。
看着这张照片,江不遇回忆起了之前被自己握住的纤细手腕……
正有些出神,赵济清又出声强调了一句:“对了,我得提醒侬一句。这个女人狡猾的很,侬可伐要被她给灌了迷汤把命也丢了。大上海的女人多得是,只有这个碰不得哦!”
江不遇的目光从照片上移走,指儿一松,便将照片和其他东西一起丢回档案袋,从桌上直接拿起赵济清的一盒烟,毫无顾忌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放心吧赵副探长。疯狗尚饥,无心食色。”
*
不久后,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上海滩各个商业区都亮起了夺目的霓虹灯。
但不同于十里洋行中聚集着大世界、电影院的那些繁华地带。坐落在华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万福弄堂里却弥漫着只属于大多数平凡人的最朴实无华的生活喧闹声。去老虎灶打热水回来的人和刚买菜回来的人相互招呼寒暄,卖梨膏的小贩也唱起了今日的小调。
这样的声音是江不遇最喜欢的,所以每每这个时间,他都会开着窗子任那些声音流入自己的这间有些陈旧的房间里。
但是今天,江不遇的窗子却是紧闭着的。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幽暗的台灯,门上贴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致江梦婉”的生活明细,详细记载了吃饭、打热水和买菜的地点时间和叮嘱;
地上则躺着江不遇今天刚取回来的档案袋的空袋,空袋旁边还摊着一只深棕皮箱,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书,却只零星放了几件衣服。
这只皮箱的主人正坐在旁边的廉价藤椅上,叼着烟,很有节律地轻轻晃动着。
“宋玄之死于自己的卧室,身上有多处伤痕,其中腹部上的伤是致命伤。凶器推测是刀。”
他思索片刻,又将目光挪向了旁边放着的一张现场报告,其上绘制着宋玄之卧室的图示。
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用朱红笔批画了几个圆圈,一个是宋玄之死亡的位置,一个则是发现沈秋月的地方。
是了,事发当天,当赵济清接到报案带着人前往秋时公馆的时候,沈秋月正好在现场,她头上有很严重的撞伤。
据她所言,她是听见响动后才来了宋玄之的卧室,却发现宋玄之已经被人刺倒在地。当时是有第三个人在场的,她的伤也是因那人用力推搡所赐。迷迷糊糊之间,她看到那人从卧室的窗户逃走了。
然而赵济清并没在房间里找到任何有关第三人的证据,反倒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宋玄之的秘密日记。
赵济清曾说过,在拿出这本日记的时候,沈秋月的脸色有过一瞬间细微的变化。
那时他就觉得这里面可能大有文章,于是将日记拿回去研读,发现里面的内容与沈秋月所叙述的两人间的情况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江不遇指尖像是盘点一般地在桌前的资料上方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薄薄的线装本上,他将其拿在手上,摊开,里面是用毛笔写的一些字,而这正是宋玄之的日记。
随便看上两页,里面非但没半点情爱之词,反倒尽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戾气。
——五月六日,秋月同我又因为婚事大吵了一架。我本想按照宁波的方式来举办婚礼,但是秋月更执着于自己老家的一些习俗。其实这本非大事,但在中途,秋月又一次的失控了,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还拿着刀以自杀来威胁我,我实在怕她真的伤害自己,所以只好答应她的要求。我很担心,如果未来秋月一直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
——六月三日,秋月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最近她愈发少言寡语,时而非常温柔,时而又会变得异常可怕,甚至还将家里的佣人都辞退了,我每每回来,只有她一人孤身坐在那里……有时候我真的不敢回家,我总觉得,她在酝酿着什么事,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江不遇皱了下眉,思索片刻,连着翻到最后一页,忽而一停。
八月三日,这是宋玄之死前的最后一日,而他的日记也仅仅只写了一行字。
——这个女人疯了!必须想点办法!不然我肯定会死在她的手上!!
江不遇咬着烟,陷入深思。
半晌,将日记丢下,熄了烟,拿上沈秋月的黑白照片,晃悠着斜躺在床。
他举着这张黑白照看了好一会儿,回忆着白日短暂的相处,还有那纤细得根本不可能有杀人力量的手腕。
“这趟出差,有些意思了。”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照片,遮住了照在上面的昏暗幽光。
*
转眼间,黑白被绘上了彩,还添上了一栋阴冷的独栋白墙公馆作为背景。
正是烈阳高照的时候,上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热。
沈秋月只身站在秋时公馆的门口,亲自来迎接今日到达的“不速之客”。
她还是一袭雪白的旗袍,只是改了紫罗兰色做边,比前日又添了几分女人味。
“江组长,欢迎。”她大抵还是一副对万事万物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是今日难得添了一分特别的兴致,“一日不见,江组长换风格了?看起来还不错。”
今日的江不遇,同在霞飞路与沈秋月初见时的样子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