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身体面的银灰色洋服，前日顶在头上的潮湿草窝，今日也梳成了规整的分头。
没了碎发的遮挡，他脸上的棱角比前日更加分明，也更加深邃。配上从骨子里带出的狼崽子的野气质，按周围人的说法，即是从“败类”升为了“斯文败类”。
当然，江不遇向来是不屑于掩饰自己败类气质的。之所以弄成这样，还是赵济清反复叮嘱，说什么住在花园洋房要入乡随俗，不能让巡捕的身份太过招摇，免得惊扰了在同一个区域生活的洋人。
总的来说——
束手束脚的衣服，江不遇很不喜欢；
穿这种衣服的理由，江不遇也很不喜欢；
租这些衣服还要花自己的职薪，江不遇更不喜欢。
所以对于沈秋月的客套话，江不遇只是一撇嘴，露出嵌在烟蒂中的半只犬齿。
“换皮换不了馅，沈小姐凑合着一看。”
话锋一转，江不遇从后面推出一个身穿棕色洋服的高个年轻男子。
“这是和我一起来叨扰贵府的搭档陈千帆。”
陈千帆长得浓眉大眼，满脸不会撒谎的憨直之相，而且看起来胆子不大，面对“凶名昭著”的沈小姐，整个人僵成一块木头，半天才艰难挤出一句自我介绍：“我是……陈欠……啊，不，我是二等，二等巡捕陈千帆。”
他绷着嘴，努力让自己显得威严些。
但沈秋月似乎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人姓甚名谁，只是不走心地答了个“幸会”二字，便回身去推公馆的栅栏门了。
伴随着从生锈缝隙里挤出的尖锐声音，秋时公馆彻底展露在了两人面前。
这是一座被草坪环绕的三层洋房，比通常所见的小洋房要大上一圈。
公馆外墙砌作灰白，其中一角打造成了圆弧状，圆弧内嵌着一列规整的带框落地方窗。
其内部也极具个人风格。不论是窗纱，还是桌布，都拼接出缤纷鲜亮的色泽，撑着洋服或旗袍长褂的木架随处可见，如活人一般将清冷的公馆装点出了几分诡异的人气。
乍一看，这确实很符合经营洋服店人家的样子。
细一品，这种鲜亮更像是宋玄之的喜好，与如今的主人沈秋月却毫不相容。
而此时这位与周遭毫不相容的沈小姐，正昂首挺胸走在前面，边为江不遇和陈千帆介绍着起居地点，边简单描述着关于案子的事。
“我是凌晨时分，在大门口捡到这样东西的。第一时间出去看过，外面并没有什么人，我想这东西应该扔进来有一段时间了，所有者早就走了。”
沈秋月所指的“这样东西”是一只被撕开是碎袖，其上用血写着“救救我们，我们在丰”这几个字，但是末尾的“丰”字却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竖被拉得很长，血迹一直持续到袖口，看起来像是还没写完就被人抢走一样。
这样东西给人的感觉确实像是什么人被困等救，但江不遇不喜欢这么快下结论。
他透过不远处的窗子看向外面：“在此之前可听过外面传来什么动静？比如车声，人声？”
“我算是睡觉比较轻的人，如果有声音很容易就醒了。”沈秋月就像是猜到了江不遇最想知道的事，提前回答道，“所以我敢确定，当天晚上没有类似争执与冲突发生，至少没有出现会令人产生怀疑的动静。”
睡得很浅……
江不遇默默在心里记住了这句话，又扭头看看陈千帆对案子是否有什么想法。
陈千帆正缩在江不遇身后左顾右盼，似乎连沈秋月说的话都没听见。
由是江不遇放弃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小客厅，来到了厨房门口。
沈秋月才刚将指尖儿抬到门前，里面就先传出了“咣当”的刺耳碎裂音。
沈秋月动作蓦地一顿，低喃了声“绣姐”推门便入！
只见地上铺着一片碎开的瓷碗，还带着菜叶肉块的汤汁溅得四处都是。
一名女佣正蹲在地上捡着碎片。她背影略显壮硕，头顶盘发，身着布衫，边捡着，边发出阵阵咕哝声。或是觉得洒掉的食物非常可惜，还不断将肉块挑拣到稍大的碎片里。
当她察觉到身后来人时，全身一抖，猛然扭身跌坐在地上。
这一动静亦让进门的几人吓了一跳，陈千帆更是险些也跟着坐倒在地。
不过惊吓到陈千帆的，并非是女人这激烈的反应，而是她的相貌。
这是个只有半张脸可以看清的女人。
她的左侧脸上不知是疾病还是外伤，覆着一片诡异的皮肤。这片肌肤将她的眼睛和鼻子几乎揪到了一块，亦将嘴角也牵起了一抹弧度，就像保持着某种森森冷冷的笑容。而这笑容的另一边，却是紧闭着向下撇的嘴角。
左右两边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宛如将一笑一哭两张面具生生拼凑在了一起。
沈秋月大步来到女人的身边：“绣姐，还好吗？”
沈秋月的语气虽然还是如水平淡，右手却以最快速度挥开女人身侧的瓷碗碎片，同时掏出随身手绢，帮女人擦拭被汤汁溅上的布衫。
江不遇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朝前走了几步，向女人递出手，打算助她站起。
然而那女人非但没回应江不遇，还像是在保护沈秋月似的将她拽离了江不遇几步。嘴里也咿咿呀呀挤着干哑的声音，急切地在表达着什么。
沈秋月淡薄的目光从江不遇脸上掠过，似乎是从那几声里听出什么和江不遇有关的事。
但她很快又不露痕迹地将视线挪走，努力安抚女人道：“别担心，绣姐，这两位不是什么‘坏人’，是我昨天提过的，要在公馆暂居几日的巡捕。”
听到“巡捕”二字，女人全身再次一颤。
清晰露出的半只眼睛死死盯着江不遇。
江不遇从这一眼里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并不仅仅是寻常人提起巡捕时露出的单纯的讨厌和抵触，而是存在着某种更为深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