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斐然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坐着，季政阳手里拿着两罐饮料过来，递给他一罐，两个人逛到了衣服卖场，这片的人比中心少。
陆斐然喝了一口，饮料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罐子还带着水汽，灌下肚去简直是透心凉，陆斐然舒服地“哈”了一声，“真爽啊。”
两人边走边喝，随口瞎聊，季政阳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引得陆斐然瞥了他一眼，差点笑喷——他总能用商量国家大事的语气说出耐人寻味的情话来。
陆斐然笑着摇头，眼皮一抬，从两个超大花盆中间穿过去，刚转了个把角，脚步突然一滞，眉头微蹙，面带不解地望着前方相挽的一对男女。
男人和女人举止亲密，明显是一对情侣。
购物天堂，约会圣地，出现情侣并不稀奇，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十对里有九对都是情侣，就连他们俩自己，都是一对。
可是让他不解地是，那个男人分明是他那日理万机，天天忙的脚不沾地，昨天才把他妈气哭的人，他爸，陆相！
一瞬间，他脑中仿佛被投放了几千颗炸弹，引线一点，所有炸弹一齐爆炸，将他炸了个头昏眼花。
日理万机？有家不回？前者不是因，后者却是果。
手里的易拉罐“嘭”地一声被暴力捏的变形，里面的汽水迸溅出来，浇了他一手，粘糊糊地就像是某种带有腥甜味道的红色液体，可他却像是没有感受到似的，手背暴起青筋，牙关咬的死紧。
某次送陆斐然回家，正好碰到陆爸爸下班回家，所以季政阳是见过陆相，以他的才思敏捷，只一眼就看出了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陆斐然肯定是在气头上，可他怕他伤到自己，想去将易拉罐抢下来。
“快放……”
此时陆相和卢芯两人就在陆斐然十米处，两人有声有笑，仿佛一对正在热恋中的年轻男女。
季政阳“手”字还没说出口，陆斐然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将易拉罐扔了出去，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嘭”地一声砸在地上，命运多舛的易拉罐再次变形，吓了路人一跳，也吓了陆相和卢芯一跳。
陆相熨帖的西装裤上溅到了饮料，裤腿处一片污迹，看上去恶心极了，卢芯的惊叫声更让他觉得此人没礼貌，寻着痕迹扭头看去，一肚子教育的话已经呼之欲出，却在看到“无礼之人”时戛然而止。
陆斐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相揽着卢芯的胳膊。饮料的残汁顺着掌心滴落，暗红的颜色加上他铁青的脸色，一瞬间竟有些吓人。
季政阳生怕他受伤，连忙执起他的手，掏出纸巾来给他擦干净，仔细查看没有受伤才放下了心。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似愤怒，似失望。陆相虽然对妻子已经没有了爱情，对儿子却是十分看重的，所以他从没想过捅破这件事，就是怕陆斐然知道了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突然脚步重逾千斤，走不动，嘴也如此，说不出一个辩解的字。
卢芯却仿佛看不出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自顾自地上前几步，语气不悦地说道，“这位先生，你将易拉罐扔到我们面前，弄脏了我们的衣服，就打算站着，不道歉吗？”
陆斐然阴鸷的目光缓缓地移向她，沉默片刻，讽刺地嗤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道歉？”
“你！”任何人被用“什么东西”称呼都会愤怒，更何况是心比天高的卢芯，可一想到后面有个陆相在看着，就把怒气强压了下去，努力用冷静的声音道，“毕竟是你的过错，你不道歉就算了，还出言不逊，真是没家教。”
没家教？陆斐然咂摸着这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道，“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小三，也有脸说别人没家教？”
从陆斐然扔易拉罐开始，就已经引起了路人的注意，陆斐然态度奇差拒不道歉的时候，大家还在心想“好看是好看，可惜人品不行”，突然被甩出了一个猛料，路人一片哗然，万万想不到这女的竟然是小三，顿时看卢芯和陆相的眼神都变了。
怪不得这小伙子这么生气呢，要我我都打人了。
时代在发展，离婚率也在增加，可不管再怎么增加，刻在人们骨子里的道德伦常是不会变的，看到不平会拔刀，遇到小三会斥责。
卢芯脸色一变，没想到他会不顾脸皮当众捅破。陆相更是急切地大吼了一声，“陆斐然。”
陆斐然知道，这就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可他偏不。他敢做还怕承认吗？
他轻声道，“怎么了？爸，是我说的太直白了让你觉得没面子了？还是单纯地想要在小情人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威严？”
他这态度着实没大没小了些，陆相被他讽刺地脸色一沉，道，“闭嘴，陆斐然，你在跟谁说话！”
陆斐然平时孝顺父母，是个小棉袄一般的存在，人生顺遂，家庭和睦，使得他很少发脾气，自然也就没人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会这么毒舌，这么不留情面，这么……六亲不认。
他哈哈一笑，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而过，他仿佛自虐似的提醒着自己一个不堪的事实，“我在和一个出轨的已婚男人说话，这个男人……是我爸。”
他的表情毫无波澜，语气就像是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季政阳知道，他心里犹如烈焰浓浆，无助地挣扎着，将他推下去的正是他最血浓于水的人。
陆相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柄剑刺中，陆妈妈的指责让他恼羞成怒，陆斐然却让他感到愤怒的同时感到了无地自容。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卢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你，你是斐然？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早说芯姨肯定不会计较的。”
陆斐然心想：可真够要脸的。
他仿佛开启了毒舌技能，一句一句地往她身上招呼，“大妈，你能要点脸吗？真够恶心的。”
年龄是每个女人的禁区，卢芯还不到三十却被冠了个“大妈”的称号，顿时脸黑如碳，伤心地去找陆相要安慰去了。
陆相瞥了一眼冷眼旁观的陆斐然，下意识地推开了卢芯。
卢芯面色一僵，却没有发作，而是站到了一边，观赏这场免费的“父子反目”大戏。
陆斐然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季政阳赶紧跟了上去。
卢芯眯了眯眼，有点遗憾，她收敛了一下，捏了一个略带委屈的神色，刚叫了声“亲爱的”就被推开了，她心里一突，觉得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季政阳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斐然身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功，陆斐然最想的一定是冷静一下。
到了小区门口，陆斐然面色平静地对季政阳说，“你先回家吧。”
“好。”季政阳道，陆斐然转身离去，季政阳没忍住叫住了他，将他轻轻抱进怀里，干巴巴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
陆斐然笑不出来，却还是勉强提了一下嘴角，轻声道，“好。”
看着他比平常落寞了许多的背影，季政阳心疼地叹息一声，迈开步子走了。
陆斐然只觉得今天的楼梯格外的长，每走一步都觉得很累，他向来端正的肩膀垮了下来，嗓子好像被什么堵着什么似的，出不来气。
他没办法不想太多，脑中被那恶心的一幕占据，每想一次都会替他妈不值一次，他想起他虽然啰嗦却啰嗦的可爱的妈妈，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这件事会多么的伤心。
陆相在他心目中，是一个顶天立地，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打小他便把他当作是自己的英雄，小时候作文让写一个“我最崇拜的人”，别的小朋友的答案五花八门，黑猫警长，葫芦娃，奥特曼应有尽有，只有他写的是“我的爸爸”。
因为饱含真情实感，还被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了。
现在，顶梁柱坍塌了，一个家没了。
陆斐然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直到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他才掏出钥匙开门。
客厅没人，早餐还在桌子上没收拾，他蹙了蹙眉，这不像他妈的风格，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安的寂静，陆斐然心觉奇怪，他妈明明说今天没安排。
他一边查看一边高声喊道，“妈，我回来了，妈？你在哪呢？”
无论他怎么叫都无人应答，他一边打开主卧浴室的门一边嘟囔，“难道出……”
声音戛然而止。
陆斐然挂在手指的钥匙“嘭”地掉在了地上，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大不小的浴室的右边，陆妈妈趴伏在浴缸边缘，一只手垂在身侧，手腕上有一道让人触目心惊的伤痕，刺目的红色液体染红了她漂亮的白色连衣裙。陆妈妈安静地趴伏着，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踉跄着跑了过去，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响，陆斐然无措地举着手，却僵在了半空中，他眼眶发红，带着哭腔道，“妈，妈，你别吓我，别吓我……求你了……”
季政阳走了五分钟，还是不放心，便又掉头来到了陆斐然家，发现门没有关，便推门而入，没看到人，却隐隐听到了陆斐然的哭声，他连忙循着声音跑了过去，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瞪大了双眼。
陆斐然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季政阳连忙打了120，揽住陆斐然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陆斐然手抖的像得了帕金森病似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一个方向，不敢再看一眼血泊中的陆妈妈，生怕自己会被刺激的崩溃。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吱哇乱叫地驶向医院。
陆斐然看着陆妈妈被推进急救室，象征“危险”的红灯亮了起来，他身子晃了晃，被季政阳一把扶住，“斐然，阿姨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陆斐然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季政阳的手，指甲陷进肉里，季政阳也没吭声，“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慢慢地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住了膝盖，将头埋进了胳膊里。
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的眼泪砸在腿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季政阳原本想去扶他的手一顿，缩成一团的陆斐然的哭腔让他心疼地无以复加，他知道坐在地上会不舒服，可是也许只有身体不舒服了，心里的不舒服才能减少一点。
他无能为力，不能替他分摊一丝，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了地上，以沉默的方式陪伴着他。
陆相得到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斐然，你妈怎么样了？”
陆斐然头也没抬，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在他看来，陆相就是造成他妈自杀的人，他没上去揍他，已经是看在他是他爸的份上了。
季政阳站起来，腿部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疼，他没管，道，“送进急救室了，目前还没消息。”
陆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紧握地等待消息。
陆斐然盯着“急救室”上面的红灯，灯一变，他连忙挣扎着站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拉下口罩，沉痛地摇了摇头。
陆斐然后退一步，颤声道，“不可能！”
他目眦欲裂，眼珠发红，落下泪来，不肯相信地掐着医生地胳膊，“不可能，你骗我的是不是，你们肯定没尽全力！”
医生被摇晃地快要散架了，季政阳和陆相连忙把他拉开。医生也没有生气，他工作了这么久，见多了生离死别，却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可他只能道一句，“节哀。”
陆相道，”好了，别丢人现眼。”
陆斐然猛地扭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他，道，“都是你！”
陆妈妈被推了出来，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陆斐然扑过去，哑声道，“妈……”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不要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