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知道他是你父亲吗?”洛南烛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好整以暇地看着脸色隐隐发黑的凌静媛。
一个合格的聪明人,理应知道什么时候该表露出什么情态。
显然,凌静媛在这点上可谓是“登峰造极”。
“……从未听说过。”她顿了顿,“我没有父亲。”
她对父亲这个角色,充满抗拒。
洛南烛眯了眯眼,好奇道,“方才听你说毕老先生对孙子很好,我以为你对他印象还行。”
现在却是如此抗拒吗?
“我也说了他总爱说些我不爱听的。”凌静媛面无表情地反驳道,“你是记性不好,忘了吗?”
“应该不至于,毕竟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似乎是被问烦了,凌静媛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耐与挑衅,“不过年纪小的确做事不稳重,如果你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等着专业的人来,而不是在这里玩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侦探游戏’。”
“我们可没义务配合你。”
她很懂得怎么给自己找助力,一个“我们”就让围观的好些人神情一松。
小声开始讨论起像洛南烛方才的诘问到底属不属于该配合的范围。
象征着反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洛南烛面上却是一副泰然之色。
实不相瞒,往些年陪着洛甫洵走南闯北时,她还遇见过更难缠的。那时人家是直接把他们推着往门外赶,而如今只是些口头上的争执……委实算不得什么。
不过她能忍下,归洪挚可不情愿。
“放在这里不闻不问,你是等着凶手对下一个继续动手?”留着胡须的道士冷哼一声,不客气道,“找凶手可不是为了我们。”
而是为了你们这群手无寸铁一不留神就会G的普通人。
被这话砸醒的众人愣了一下,回过神,对啊,谁也不知道这个凶手到底是有根据的行凶还是随便谁都行……都要死了,还谈什么“隐私不隐私权”!
有个胖大叔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出声表示自己毫无异议,似乎生怕晚上那么一秒面前这群“玄术师”就撂担子不干任由他们和凶手“沉沦”。
“我都可以的,只要把凶手抓出来,就算几位问我私房钱藏哪里都没关系!”
他义正言辞道。
周围的人听着忍俊不禁一笑。
这话缓和了些紧张的气氛,被凌静媛那么一刺,洛南烛也不急着和她掰扯,转头看向面上含笑,面容慈祥的老太太。
“巩女士,您和毕耀鹏有什么不和吗?”
这话轻飘飘的,甚至没有曹址刚刚的吼声大。
凌静媛见状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似乎在说:还说不是小孩子逞能,别人直接对她耳朵喊都没有回应,就这句正常交流还想得到答复——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还真是这句看似平平无奇的话,得到了巩美学的回答。
“毕耀鹏?你说老毕啊。”年岁已高的老太太摆摆手,笑呵呵道,“我和他认识几十年了,要说不和那肯定是有。他以前长得俊,我们一个公司的小姑娘都喜欢,但他和大小姐在一起后,就没人追了嘞。”
“我也喜欢他那个时候,看这人啊,是觉得哪哪都好。但时间长了,看清一个人了,反而就开始讨厌他了。”
巩美学说着,叹了口气,“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对大小姐一点都不好,因为大小姐生不出孩子经常打骂她,我们因此私下里给他使了好多绊子,他也报复回来,一来二去的,矛盾就这样积下了。”
“后来大小姐走了,就留了个孩子,还好他对孩子还行,不然我们这些老家伙拼了命肯定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巩美学眼角含泪,嘴唇蠕动,“大小姐啊,真的运气不好,碰上个这么烂人。”
她感叹着,仿佛又看见记忆中那位早成了黑白像的大小姐,低低地哭出了声。
瞧得出她和那位“大小姐”关系不错。
那……会是这个原因吗?
为了“友人”下手?
听来有些牵强。
等等,这面相……似乎有些问题。
“您有个女儿?”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完全和之前所谈论的毕耀鹏风马牛不相及。
巩美学愣了愣,“是,是有个。”
有女儿,有什么问题吗?
“但她早就不在了。”老人弯腰低着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比我家那口子,走得还要早嘞。”
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得约莫就是他们吧。
去世了?
洛南烛摩挲了下手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那怎么她算着……这位女儿却是活得好好的,而且现在,正好站在这个大厅里呢?
情杀。
不是凶手,但有关系……
原来是应在这里。
眼底闪过一抹深思,洛南烛没急着对真正的“凶手”进行审问,而是和巩美学继续不紧不慢地聊着天。
“这样吗,那真是不幸。”
附和的惋惜惹来眼角的泪。
洛南烛不经意地问道,“是意外吗?”
“是。”巩美学点头,“大概二十几年前吧,她才毕业不久,找到个还算过得去的工作。那天她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晚上准备请我和老头子一起吃饭,但谁知道,意外就那样发生了。”
陷入会议,巩美学脸上的皱纹被染上了无穷的哀伤,一层一层堆叠着,摇摇欲坠的,似乎快要从脸上掉下来。
“她回家的时候走了小路,那阵子治安不好,她被人给……”
那两个字被生硬地堵在了喉咙中。
巩美学张了张嘴巴,又默默闭上,两行泪顺着眼眶和脸颊淌下。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起了大火,她跟着被烧了个干净。”
说到这里,巩美学挤出一个笑,但那笑看着却充满苦涩。
“然后就那样,清清白白的,永远离开了我。”
这是个不幸的故事。
如果不是事态需要,洛南烛也不想把这道伤疤挖出来展现给世人看。
“您节哀。”她没有再深问下去,浅尝辄止地停下。
“抱歉,让您回忆起不开心的事。”
巩美学摆手,“还好,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凶手也被绳之以法,我其实没什么想不通的。”
“而且我该谢谢你。多一个人知道她,等我死了,她不至于跟着我一起被埋进冰冷的坟墓。”
自此……无人再提起。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是在所有人将他遗忘的时候。
洛南烛想到这句话,眼神软了软。
母亲对儿女的爱宛若水,轻柔温馨,连绵不绝。
“我会记得的。”她轻声道,手不自觉地揉了揉霜墨的头。
虽然她不觉得这份“记得”……对当事人来说是件好事。
“还有个问题,老太太。”
洛南烛一字一句道,“请问您刚刚有对毕耀鹏注射什么东西吗?”
巩美学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没有,我干嘛要对他注射什么东西。”
“怎么,他出事了吗?”
“……”
巩美学这话听得众人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直播间的网友们哭笑不得。
【老太太您这……问得也太迟了吧!】
【相当于人家都跑了第一越过终点了,你还在起点问这是不是跑步比赛(狗头)。】
【没呢,巩婆婆。你相信我,毕耀鹏还没来得及开始(斜眼笑.jpg)】
【↑是说他下一条命是吧?我tm真服了你们这群天才网友(点赞.jpg)】
“是,他被人注射了药物,很难受。”
巩美学闻言脸上流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是不是打错药了?我有次不小心弄混了哮喘和舒张血管的药,也难受得慌,幸好及时去了医院。”
“哦对,那次还多亏一个小姐,及时把我送去了医院,不然嘞,我估计要提早下去陪我家那个糟老头子了哦。”
“哦对,那个小姐也是住在这里的。刚刚你们说外面发生了很恐怖的事,她还好吗?”
洛南烛眨眼,问道,“这位小姐是?”
“是住在我隔壁那栋楼的凌小姐啊!你们有见过她吗!”巩美学迫不及待地回道。
巩美学住在B栋203,隔壁……C栋。
凌小姐。
这两个信息一叠加,让所有人下意识看向敛眸静静站在一旁的凌静媛。
她的脊背直挺挺的,但背影看上去却多了一抹哀伤与沉闷。
房静依皱眉道,“你是她口中那位凌小姐?”
凌静媛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避而不答的默认似乎也无需她回答。
房静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抬脚走到洛南烛身侧,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道,“我检查了死者的面容、瞳孔、肌肉以及全身的皮肤情况,他身上的尸斑很明显,呈暗紫色,体内大量器官、组织充血,尸体僵硬的速度很快,身上还有显著的散在出血点,综上来看,毕耀鹏90%的几率是心脏病猝死。”
“他的指甲和口腔粘膜上没有明显异状,所以应该不是有毒药物导致的。”
“可能是我之前提到的第一种和第二种情况。”
房静依悄悄看了眼依旧保持着沉默的凌静媛,还有旁边等着他们回答的巩美学,继续道,“一些特殊的哮喘药物,可以做到引发心肌梗死。”
“比如β2受体激动剂,如沙丁胺醇和特布他林。它们会导致心率增快、血压升高等心血管副作用。这些副作用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轻微的,但在某些个体中会加大患者死亡的风险,特别是本身心脏有问题的。”
几个形容词的指向很明确。
洛南烛点点头表示知晓,对巩美学道,“您放心,她现在很安全。”
“对了,您是说您有哮喘是吗?”她关切道,“您身上有带药物吗?哮喘如果不及时控制,很可能危及生命。”
巩美学在听见“凌小姐”无事后,脸上的笑是抑制不住的开心,又听洛南烛这样关心她,更是乐不可支起来,“放心,虽然老婆子我活够了,但不至于想叫哮喘夺走我的命。”
“跟你们走之前我带了三支药,等下拿注射器打一管就好,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去拿。”
带了药……
洛南烛挑眉,主动道,“我们现在帮您先打上一剂吧,等下说不定会出意外,要是来不及可就糟糕了。”
巩美学也知道现在危机没有解除,听她这样说还以为她指的是一会还会有什么鬼怪,便毫不犹豫地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兜里拿出注射器向前递了出去。
春小满接过,表情一怔,“……只有两支,有一支已经空了。”
房静依走上前,拿过注射器仔细检查道,“这一个,和我们刚刚在厕所发现的有一个应该都是她的药。里面还有点这一个……颜色不一样,应该不是同一种哮喘药。”
“两支,剂量……应该是够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知凶手多半也是浮出水面了。
巩美学自己明显不具备动手的能力,而知晓她身上有这些药物的……除了她本人,在几人中就只剩下她口中那位乐于助人的“凌小姐”。
“……有什么问题吗?”似乎感受到气氛逐渐变得焦灼,巩美学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衣角,下意识道,“我的药,不对吗?”
房静依丢给春小满一个眼神,朗声道,“不,没事,我们只是检查了下药有没有漏出去。”
洛南烛跟着道,“您稍等,我们马上帮您注射。”
房静依拿着还有药物的那支注射器向巩美学走去,温声道,“有一支药物遗漏了一些,估计不能用了,我先帮您打这一支,另一支我等下去您家里帮您取可以吗?”
听得有几分不真切的巩美学反应了一会儿,几秒后才听懂她在说什么,面含感激道,“当然可以,辛苦你们跑一趟了,谢谢你啊,小姑娘。”
“哪里,您客气了。”房静依笑道,熟练地在她身上找好注射的部位。
一般而言,哮喘药通常不是经注射给药,而是首选吸入给药方式。吸入给药可以让药物直接作用于气道,减少全身副作用,效果更好。
只是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条件,而且巩美学呼吸隐隐有点急促的预兆,耽搁不得,因此,只能临时采用注射的方式。
“您有两种药对吧?”
“对。”
“一次每样一支?”
“不不,两管黄色和一管白色一次注射。”
“好,那我们先注射这支白色的。”
房静依说着,就要把针头刺下。
洛南烛站在她身侧,握着盲杖的手动了动。
锋利的针头慢慢靠近皮肤,越来越近……
在即将刺入的前一秒,一个慌张的女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房静依的动作。
“等等!”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凌静媛目光灼灼地看向房静依和巩美学,深吸了口气道,“……是不是应该先确定药物,再注射?”
“已经有一个人因为这个死了,难道不该谨慎一点吗?”
这句反问没什么说服力。
归洪挚盯着她,冷笑一声,“这药一直在她身上,怎么会不对?除非……有人把它给换了。”
那才会导致药物出错。
他意有所指道,“你这样问……莫不是知道什么?”
本来还想说凌静媛的顾虑有几分道理的其他人恍然,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古怪。
对啊!
如果没有人去动,药怎么可能不对!
如果药出错,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换掉了。
而一个与此事无关的正常人,有哪个会去考虑药出错的情况?
除非,她就是……换药的那个“主使者”。
有人咽了口口水,眼睛中满是不可思议,“woc!woc!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凌小姐……不会就是凶手吧?”
“……十有八九。”
“所以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
有人摸下巴,“但也不好说,万一她就是特别关心呢。毕竟没直接证据证明是她干的,她要是想狡辩,也多少能说得过去。”
只是她想狡辩……
那就要做好另一种准备了。
他下意识向站在沙发旁的凌静媛看去,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感慨。
他并不知晓真相,只是直觉——沉默的代价,恐怕不是凌静媛愿意支付,或者说……能支付得起的。
回想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旁观者心底难免浮出几抹恍惚。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让人左右为难了呢?
有敏锐一点的若有所觉地朝不远处“姗姗来迟”的名为“道者”的玄术师看去。
……她似乎,在诱使凌静媛朝结局而去。
是错觉吗?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包括另一位主角——凌静媛自己。
头发被整齐盘在脑后的女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单薄,她握紧拳,直勾勾地看着房静依手上的注射器。
“我……”
她纠结着,语气中满是挣扎。
洛南烛的手微松,身体悄悄侧向凌静媛的方向,警戒着她的下一步动作。霜墨配合地支起上半身,同样蓄势待发。
对外界感知模糊的巩美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针头还没落下,不由催促道,“我有点冷,能不能快一点,我想把衣服赶紧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