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目降临后,那些早已成为它能源供给站的诡秘区倏然亮起了各色的光。
青木、艳紫、冷灰……
它们熟悉又陌生。
光怪陆离的,撑起了最后的屏障。
正看着这一幕的洛南烛也是一惊,她盯着那一个个不复初见的“熟人”,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酥麻。
自故友死后,他们这些家伙的话便是愈发稀少。
这种大结局的时刻哪怕是见了面也没有问候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毫不犹豫的冲向那只狰狞的巨目。
——奔赴必死的结局。
他们变了很多。
洛南烛知道时光难磨,但真正看见这些故友的时候,仍旧感到心酸。
那个喜欢扬着一张娃娃脸对她贴贴的小鱼躯壳早已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散作无边际的黑雾,像是被拉扯坏了的面皮,皱皱巴巴的,看得人心酸。
总爱逗小狐狸的术士阴着一张脸,道袍东一块西一片,像是阴暗角落中长出来的蘑菇,浑身上下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双生兄妹身上全是血迹,银饰与衣物上结着厚重的血垢,巨大的白蛇鳞片上沟壑纵横……再也看不见圣和医院中那个喜欢听冷笑话与脑筋急转弯的小姑娘的影子。
脑子总是慢半拍的小狐狸则早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野兽,猩红的眼呆愣愣的,说是万物钟爱的灵,眼下却更是像个魔鬼。
被礼法和道德束缚着杀欲的木头如今是成了一块真正冷软不吃的石头,浑身被各式各样的鬼面占据,黑瞳中难寻清醒。
缺了个胳膊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守候着他的长辈,勉强笑了一下,却是比哭还难看。
因双生而被遗弃的白鹤背着沉重的桎梏,一步步踏入泥潭。他的名字像是讽刺,鹤白,白鹤,本该自由飞翔于天地,但终究还是被束缚了一生。
而那位据说没了音信的一一姐也在其中,撑着半边是骷髅的身体,一步一踉跄,磕磕绊绊坠在最后。
没有谁过得很好。
——这话好像很公平。
洛南烛的泪却倏然从脸颊边坠落。
“小九。”
亲切的呼喊自耳边响起,而后,一个裹挟着海浪与风声的怀抱将她紧紧抱住。
“他们要干什么?”
没有挣脱,她平静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
骗子。
洛南烛不信这话,事情都到这个程度了,说他们彼此没有联系……
鬼才信呢。
“没骗你。”他的声音郑重而悠长,“我只是答应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保护好你。”
至于其他人想做什么……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孤高的神明漠然想着。
虽然,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人认真回答。
因为在下一秒……
所有的一切便都已揭晓了。
小鱼他们的力量今非昔比,洛南烛很轻易就能看出他们无一不借助了诡秘区的力量。
他们和仇子晔那些“人”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与虎谋皮。
虽然目的不一样。
但,结局却是“殊途同归”。
仅靠着“英雄”们反抗是痴心妄想的。
他们坚持了一会儿,但当巨目身上的触手开始摆动后,所有力量便都被吞噬了。
洛南烛的心空了一块,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但在她每一次想要挣脱束缚的时候,身后的那个男人总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温柔”地将她锁在了这个地方。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们的反抗像是路上遇见的小石子,轻轻一踢,便不见踪影。
洛南烛低声道,嗓音嘶哑。
左丘珏没说话,只轻轻笑了笑。
她正要生气,抬头却见那只吃了个满足的巨目像是被噎住一样,忽然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嗝”,下一秒,便凄厉地嘶吼了起来。
紧接着,整个世界开始随着它的动作不停颤动。天穹仿佛成了一面被疯狂擂动的巨鼓,震波从巨目所在之处悍然扩散。
密布的触手应声崩解,仿佛被瞬间投入极寒后又遭重击,簌簌碎裂成无数焦黑的块状物,自高空纷纷扬扬砸落。
那景象,宛如一座巨塔倾颓,墙体与结构剥落如雨,扬起遮天蔽日的尘霾。
一点深红从巨目的中心似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红色恍若毒蛇,不消三息,遍布了它的全身。
最终,终于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
隐约间,像是玻璃镜被打碎。
一连串清晰细碎的“咔哒”声响起,如同冰面急速蔓延的裂痕。
巨目表面顷刻间布满无数亮红色的龟裂细纹。
随即,在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撕裂声中,整个庞然巨物轰然崩解,化作亿万片炽热碎片,如同一场逆行的血色暴雨,唰唰泼向沉寂的大地。
巨目崩解,世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天空不再是破裂的血色,而是褪为一种浑浊的灰黄,如同久病初愈者苍白的脸。
曾经扭曲蠕动的触手雨,如今化为广袤无垠的焦黑色碎屑,覆盖了山川河流与原野,形成一片深及数丈的、仍在微微蒸腾热气的荒芜坟场。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地面,空气凝滞,弥漫着浓烈的硫磺与灰烬的气味,吸入口鼻带着粗粝的灼伤感。
厉锋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但却仿佛被震惊的失了言,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什么都结束了。
这末日来得匆忙,去的……突然。
洛南烛在那一瞬间恍然明白了曲鹤白将她推开那瞬间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要她好好活着。
哪怕代价,是他们自己。
……真残忍啊。
头一回体会这种被留下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心中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欣喜,有的,只是一阵从内心深处蔓延而开的“恐惧”。
“他们要我活着?”
左丘珏的怀抱愈发紧了,“对。”
“大清洗后,一切是新的开始。”
“你可以,拥有新的一切。”
“惟愿一千两百岁,木槿初荣,岁岁平安。万病不临,福寿康宁。”
最后那句祝愿被娓娓道来,故友们的脸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洛南烛以手盖面,泪如雨下。
“……真过分啊。”
她幽幽说着,目光逐渐变得坚毅。
竟然丢下她一个人。
这,怎么可以呢!
“你有办法对吧?”
她转身,不闪不避地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
“我要怎么做?”
左丘珏沉默了一下,闭了闭眼,无奈叹气,“果然,你从未变过。”
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
不过,这才是洛南烛啊。
如果真的被诱惑停在这里……
那便不是她了。
“这个问题很简单。”
这话一出,左丘珏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高坐在王位上的神明,“你想做沈南竹,沈舒,还是……洛南烛?”
这三个名字一一被念出,洛南烛灵光一闪。
等等,为什么要这么问?
这三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属于这三个人的经历从她脑海中闪现。
洛南烛眉眼逐渐舒展,试探性回道,“她们,不都是我?”
左丘珏给了她一个微笑,回道,“对啊,她们,都是你。”
这话像是开关,话音刚落,无数记忆倾涌而出。
洛南烛一直觉得单看独属于一个人发记忆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她好像是她们,但又好像不是。
而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沈南竹。
沈舒。
洛南烛……
都是她。
在无尽轮回中,她做过沈家的女儿,也被抱错过成了另一对夫妻的孩子,也是一次次死在捍卫和平路上的玄术师……
虽然起点不一,但最终结果……却没有差别。
都是,为了对付这只贪得无厌的巨目。
——这是她的宿命。
每一次轮回,是她不甘心的试错。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该停在这个世界的。
【巨目陨落,祸患终除,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哪怕结局是以她陨落告终。
但祸患解除,人类得以重新开始。蓝星意识也不必重新孕育生命……一切都再好不过。
但不知为何,却有“人”干扰了结局。
似乎是——并不满意这个局面。
因此,早就湮灭的意识被一块块拼齐,开始了新一个轮回。
曾在记忆中闪烁的银色巨树出现,洛南烛轻抚枝叶,穿梭的游鱼感受到触摸后喜滋滋迎了上来。
这是一棵繁茂的巨树,枝叶交纵,密不透风。
但很早之前,它只是一棵小苗。
而后随着每一次的轮回,这树便多出几根枝丫,最终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洛南烛叹了口气,“那个系统……是你弄的吧?”
也难为费了那么多心思,在一开始就提醒她——这个世界不对劲。
左丘珏轻笑,从她肩头拎着出一个小兔子,“你刚苏醒,难免恐慌。能帮上忙便再好不过。”
果然,这系统就是来帮她的。
洛南烛瞄了一眼不安分顺着左丘珏手指一个劲往上爬的兔子,摇头笑笑,这些日子劳烦它装安分,倒是委屈了。
“……多谢,****。”那个属于他们的称谓被念出,只能化作一个心知肚明的笑。
左丘珏不喜欢看她这副“疏离”的模样,眨了眨眼,狡黠答道,“不客气。”
“我们是夫妻嘛。”
苏醒了全部记忆的洛南烛,“……”
她好笑地睨了一眼这位强闯进她世界的丈夫,半是无奈半是疑惑,“我曾听闻蓝星意识说过你。”
“但你一直沉睡在深海,没能见上面。”
“不曾想初见竟然是这样一副情景。”
生命之初的两颗星子,一颗高悬,一颗坠落。
亿年后,又在人间重逢。
是初见,也是再遇。
当真是奇妙。
“我也后悔,该早点醒来的。”左丘珏说到这事,倒是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
他们本可以早早结缘,却是因他厌倦“吵闹”,硬是生熬过喜怒哀乐,才强求出来这么一世。
“但还好,终归是圆满的。”
“既然记起了这一切,你……需要帮忙吗?”
他问道,态度真诚。
洛南烛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必,我的力量……已经复苏了。”
在她醒来的那一刻,所有散落于时空中的力量便逐步回归。
身旁的巨树摇曳,无数星光弥漫,随后,它们落在洛南烛身上。
慢慢的,融去了“沈舒”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