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住的小苑离凤赭凉不远,指给伺候我的下人也都不太拿我当主子,硬要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只能道还清闲。
贴身伺候的风铃倒是伶俐,本是开始进宫就跟在我身边的人,后来我去了将军府,就被凤赭凉一气之下发到浣衣局洗衣服了,吃了不少的苦,回宫之后,凤赭凉又把她送回了我宫里。
「娘娘放心吧,皇上一言九鼎,陈将军官复原职了。」
肺部不止的痧痒难耐,我用手帕捂住重重地咳了两下,接过风铃递的红枣姜汤,温热的,递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没有阿夙的手艺好。
咳嗽还是刚刚入宫时因为打翻了皇上送来的吃食,穿着禅衣被罚跪在殿外一夜,落下的病根。
阿夙知道我体寒好咳,所以特地跟御厨学了熬红枣姜汤,一开始还是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忙活,渐渐的就有了样子,有时候看着他那细心的样子,都恍惚忘了他是驰骋沙场令边疆匪徒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日子难捱终将过,只是心灰意冷,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出了这宫门。
我不爱走动,咳疾也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咳嗽得厉害,一口气憋得脸都紫得吓人,肺里像是被谁撒了盐,灼烧着难受,有时也干呕。
皇上却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偶尔想起曾经在将军府的日子,恍若隔世,我想着岁月无情,怕也只是这般光景了,直到风铃从宫外请来为我治疗咳疾的大夫意外发现我腹中胎儿一月有余了。
「这金簪您收着,还望大夫替我保密,莫让旁人知道了。」
我从头上拔下来唯一一根值钱的金簪,交给大夫。
大夫皱眉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对我行了个礼,给风铃使了个眼色,风铃便跟出去送了。
我不用问也知道他定有什么瞒着我的,却也无暇顾及,摸了摸还未凸起的肚子,迄今往后,我只想保住夙将军的骨肉。
日子慢慢捱。
「柳娘娘,皇上下令今儿个夜里您就搬到梅妃那儿同住。」
小太监夹着嗓子吆喝着圣旨,我心里无奈,却也只得跪地接旨。
召集下人搬家的时候才发现,宫里的下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了。
「那暖炉是娘娘用了习惯的,怎么能和腌臜放一块儿呢!」
风铃没好气儿地从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手里抱着的灰罐里掏出我平常用来暖手的暖炉,上面已经沾了不少黑灰。
小太监却也没有好脸,翻了个白眼就往梅妃住的寒梅居走了。
风铃更是气不过,大步跨过去就想追他要个说法,我只得快步向前拦住。
「别置气了。」
「可娘娘您是主子,他们对待主子怎么能如此不上心!」
风铃撅起嘴来,眼珠子一横,随即目光与我相对柔和了许多,我看着她眼里泛起泪花,她是心疼我。
「我们自己搬。」
我想哄她几句,却也湿了眼眶,微笑着端起火盆,跟着小太监的脚步向前走。
「快给我吧娘娘。」
风铃三步并作两步抢走了我抱着的火盆,蹭了一脸的灰,我没忍住破涕为笑。
看着她一脸狐疑的表情,抽出手绢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污渍,又把手绢展给她看。
风铃也哈哈大笑,我们一路笑闹着,在地上留下四排歪歪扭扭的脚印。
刚刚进屋就被呛得咳嗽,屋里都是飘动的灰尘和蜘蛛网,我和风铃相视一笑,拧了抹布就开擦。
忙前忙后的终于收拾干净,许久没人住的偏房也被我们收拾得一尘不染。
床上没有温度,刚粘上屁股就凉得刺骨,风铃忙活了半天才燃着了火盆。
我俩正蹲在火盆边搓手取暖,梅妃就利落地踏着步摇闯进了门。
我俯身刚要行礼,右手就猛然被火灼烧了刺痛一下,梅妃踢翻了火盆。
「好你个柳茹,本宫在床上休息就被这烟味儿熏了醒,谁知道还真是你在我宫里烧这破碳,可是想熏死本宫?」
5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与我有八分相像的脸,一时之间涌起恨意,刚想怼回去,腹中胎儿却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下。
「姐姐莫要与我动怒,实在是天气太凉,妹妹这里又没有好碳,确是没想到扰了姐姐休息。」
「谢娘娘。」
梅妃的表情显然有所缓和,站在屋里打量了一圈便让我起来了。
「含月,去本宫那取些好碳给柳嫔娘娘送来。」
梅妃吩咐了身边的丫头便自顾自坐在我刚擦好的木凳子上。
我本以为她是来找茬儿的,这般模样倒叫我头疼了。
「你这屋里是冷了些,缺东少西的不免影响日子,少了什么便到本宫那里要,别苦了自己。」
我小心应答着,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我也不知道这梅贵妃究竟为何而来。
她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时只丢下一句话:
「在这宫里,谁又不是可怜人呢?」
是啊,在这宫里谁还不是可怜人呢。
月上梢头的时候我正披着棉衣望月,小太监宣皇帝驾到。
我规矩地行了个礼 ,仿佛我只是个普通不受宠的妃子。
那人命我起身,路过我径直去了梅妃的屋里。
月被云挡了半边,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和阿夙一起逃出家门看月亮,那天的月亮又圆又大。
月有阴晴圆缺。
风铃担心地扶我回屋时,我听见有女人的娇嗔。
那个八分像我的梅妃,是真的爱他吗?
我竟一时不知那人把我迁来寒梅居究竟是何用意了。
难道就是想让我听他们一夜欢好?
「娘娘,奴婢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我之间若是还拐弯抹角,那我就当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看着一脸愁容的风铃,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在这宫里除了她,我连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或许这就是凤赭凉的意愿吧。
「娘娘如今还未侍寝,有些事还是早些置办利索为好。」
我心脏猛然一绞,该怎么样才能保住我和将军的骨肉。
毕竟这事瞒得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两炷香后,梅妃屋里终于消停下来。
我正要休息,梅妃却一瘸一拐地拎着酒壶到了我屋里。
「柳茹,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
梅妃白皙的小脸已经被无数条泪痕染湿,华丽的珠翠在她头上反倒显得累赘了,我赶忙扶她坐在床上。
「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像你,我就不用委身于那人,只可怜我与羽哥哥的情谊,白白葬送在这深宫之中,我恨,我恨啊……」
梅妃嘴里边絮叨着边抓起酒杯往嘴里灌酒,看她这样口无遮拦,真真儿是醉了。
「风铃,送梅贵妃回屋。」
我怕听了不该听了,明日酒醒之时再被找了麻烦。
谁知风铃一手刚刚搀扶起来,就被梅妃甩了个趔趄。
「那狗皇帝说着爱你,却把你幽禁在这破地方也不来看你,害得你与陈将军有情有意难相守,反而就因为我长得像你,就硬是拆散了我和三王爷,夜夜逼我唤他什么墨…墨燃,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恶心。」
「依我看啊,他就是个疯子。」
「被他喜欢上是你的孽,长得像你是我的孽,你我都是被他关在后宫的麻雀,想飞啊,插翅难飞啊……」
梅妃说着从床上蹭了下去,我赶忙扶她,却不小心展露了肚子。
梅妃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瞪大了眼睛,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让风铃把她送了回去,只是整夜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梅妃那句:「插翅难飞啊。」
「梅贵妃好像……」
风铃刚想说什么,我却假装没听见不看她。
孩子的事我总避着风铃的话不谈,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梅妃这些日盛宠更浓,和皇帝整天都腻在一起,好久没来我这里坐。
只是那人登基之后从不与妃嫔共寝,不管闹到多晚也会另寻别处休息,没人知道他在哪里过夜。
我有时候想起那天的话,总是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
听风铃说她是怀了孕不喜欢走动,皇上还特地赐给她一个年岁大的嬷嬷伺候。
转眼间我临盆将至,肚子却还算不大,穿着宽松的衣服也能遮掩,只是就算皇上不来,在这后宫无声无息地生下一个孩子也不容易。
6
用了晚膳后我就隐约总觉得小腹总有下垂之感,左右算着还有半个月的光景才到日子,所以我没太在意,直到夜里辗转反侧时忽然感觉身下一片冰凉湿润,我赶紧叫醒了风铃。
「娘娘这是要生了!」
风铃不知惊讶还是恐慌,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我捂着肚子隐忍了片刻终于做了个决定:
「快去找梅贵妃。」
风铃再回来的时候,和梅妃一起把我搀扶到了梅妃的榻上。
面目慈祥的嬷嬷满脸忧虑地把我和梅妃一同用被子裹了起来。
「小姐可还有三日才到生产最佳的时日,若是今日偏要早产,可能会伤了身子阿……」
梅妃确实面容坚定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声。
「生。」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额头滑落,不知道挣扎用力了多久,我听见有婴儿的哭声。
我还用着力,转头见了嬷嬷满手的殷红,地上丢的是一把沾满了血的剪刀。
「可还……健康?」
耳边是梅妃有气无力的问话,透过垂下的眼皮,我见嬷嬷点了点头。
「娘娘您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像是涨了几月的气儿都散了出来。
「小姐,可要通知皇上?」
嬷嬷问着,梅妃虚弱地点了点头,又递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才终于明白,这嬷嬷是梅妃的人,而梅妃是想借着自己的肚子帮我一把。
如此看来,我儿方能平安长大。
风铃伶俐得很,与梅妃的含月一起为我擦拭干净换上衣服便扶我回屋。
没过多久便听见皇上匆忙的脚步声。
皇宫里尽人皆知,梅妃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皇上还高兴地赏了许多名贵珍宝。
那日走得急,连我生下的是龙还是凤都没来得及看清。
只等寒梅居清静,我才终于得了机会去探望。
梅妃正躺在被子里捏着身旁婴儿的脸蛋,两个小家伙实在可爱,小脚还不听话地踢来踢去。
见我俩来了,梅妃示意屋里的人退下,又把襁褓中的一个小团子递给了我。
我哪里抱过小孩子,只感觉又软又轻,生怕动作重了给碰化了。
「柳茹姐姐,我知道你恨那人,我也恨他。」
梅妃的话令我一惊,这些日我差点忘了那日她醉酒之时同我说的。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信我,可如今你我已经是共生一胎的姐妹,还要与我芥蒂吗?」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脸色微白的梅妃,从前我是不敢信她,可如今她若真想害我,哪里用得着这些。
「娘娘是想说什么?」
我放下婴儿到梅妃床边。
「我有办法扳倒凤赭凉。」
「我与三王爷凤惊羽青梅竹马早就情定终身,我爹本料定三王爷会登基的,谁料他胆大包天,竟敢弑君夺位!」
「所以我恨极了他,虽委身为妃却日日盘算着如何翻盘,在我设计好的一盘棋里却总差一子,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娘娘的意思是,如今有了必胜的把握?」
梅妃点了点头。
「我父现在朝中几乎是掌握了一半的兵马,而三王爷手里有先皇的遗诏,若想翻盘不是没有胜算。」
「只是现在另一半人马在陈夙将军手里掌握,且朝中唯他最得人心,三人联手,必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听着梅妃的计划,没想到身为右将军之女的她并不是真心依附皇上。
所以那日她口中的羽哥,是三王爷。
7
凤赭凉在棒打鸳鸯上还真是一把好手。
表面上看他宠幸梅妃是因梅妃与我相像,实际上是想借此机会稳住右将军。
为了让人看上去更加真切,他还不惜将整个宫里的妃子都换成与我有像的,还真是煞费苦心。
「那如此说来娘娘早就可以同将军商量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呢?」
梅妃看着我,忽然笑道:
「因为差一个能控制他的人。」
「纵使他与我再亲近,却从不留宿,我喂给他的酒都会被试探着给我先喝,这宫里除了你柳茹,谁还能留他一夜不归?」
我这才想到,除了我刚进宫时凤赭凉夜夜与我共枕,他从不与其他妃嫔过夜。
「我啊,本以为能和羽哥哥安稳一辈子的,就算羽哥不能当皇帝,就算他只是个普通百姓,我们也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在彼此左右过完一生。」
「只可惜现在王爷视我贪恋荣华,可我怎敢逆了那人的意?满朝都谁不知道逆他就等于死?」
梅妃苦笑着从褥子底下掏出东西递给我。
「此番计划绝对万无一失,只是我爹不能出马,那人还是不放心我爹。」
「你且将兵符交给陈夙将军,再把计划说给他听,若是大家齐心,那他的皇位就坐不稳了!」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我攥紧兵符,知道此次必将万无一失。
「明晚。」
梅妃淡淡吐出二字,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知道,她的恨,不比我少。
我轻轻捏了捏幼儿的脸蛋,谁知道孩子像是认得我一般用小手攥住我的手指,咯咯笑了起来。
回到屋里,我翻出一身便服,麻利地换上。
风铃像是见鬼了一般看着我,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见我夫君。」
马车一路颠簸,直至眼前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
我熟练地推开房门,像是曾经回家一般。
「夙哥,我回来了。」
眼前的男人不知道多久没有收拾自己了,胡须长得像是个老头儿,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却还是那般让我欣喜的模样。
阿夙愣了愣神儿,起身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瞬间我只感觉温暖袭满全身。
「这是我第九十八次梦到你了。」
阿夙自言自语地把我放开,我看着他恍惚的样子,用力拍了拍他额头。
「我回来了,以后就不走了。」
阿夙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梦,又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我做嫌弃般推开了他。
「这次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阿夙像是个孩子一样替我搬来了椅子,用手摸了摸温度,随后把自己屁股下的推给了我。
「三皇子才是先皇传位之人,你猜的没有错。」
我将右将军兵符交给了阿夙。
回到房间,小翠早就替我铺好了床。
「夫人快歇息吧,一定累坏了。」
阿夙坐在我床边,一会儿摸摸我的脸,一会儿又摸摸我的头。
「在想什么呢?」
我望着他问。
「如果我们有个女儿,会不会像你一样漂亮呢?」
「这个我不知道,只是你儿子长得很讨人喜。」
我笑着答。
阿夙一头雾水地看着我,良久,终于懂了我的意思。
8
天蒙蒙亮,我最后一次踏入那寒冷的深宫。
我做了一桌子的饭菜,都是我曾经最拿手的。
「墨燃,我烧了鸡腿。」
我原知道凤赭凉会来,却没想到他竟把满朝的朝臣都晾在了一边,来和我用膳。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静静地吃着饭,喝着酒,像曾经在我家里。
我们聊起山间不好抓的麻雀,用木棍穿起来烤最香的烤鱼。
聊起相府的山楂树,山间的野山丁。
聊起早春的栀子花,晚秋的海棠。
他喊我阿茹,我叫他墨燃。
我们从白天聊到黑夜。
墨燃说,他出身不好,所以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得到过,也从没有人对他像我这样好。
「阿茹,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可你过了今日就不是皇上了。」
我看着眼眶含泪的凤赭凉,心头是数不清的恨。
他好像从中反应过来什么,猛然起身,却发现站不起来,扶着桌又坐下,看着我,眼底不知是情还是执念。
「你爱我?」
「爱。」
我大笑。
「所以你灭了我九族,伤害我夫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辱我欺我?」
「凤赭凉,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救了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遵先皇遗诏……」
「皇帝口谕,凤赭凉弑君篡位,陷害忠良,赐死。」
阿夙在身后扶住将倒下的我。
身着铠甲的精兵带走了凤赭凉。
他没有反抗,只是问我。
「可不可以只记得墨燃。」
9
皇帝奔向寒梅居时,梅妃扶在桌上,奄奄一息。
「小姐身患痨疾,靠药吊了半年光景,可算是把您等来了。」
含月哭着行礼。
「蝶儿,羽哥来看你了。」
凤惊羽将梅妃靠在自己胸膛,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还没干的泪。
「羽哥,你看这红梅……多美啊。」
红梅和那年初见时一样颜色极美,只是当时同行之人再不能共游。
五年后。
鞭炮声震耳欲聋。
凤惊羽提着一壶茶阔步迈进将军府。
「今日除夕,你我兄弟以茶代酒,咋样?」
陈夙摇了摇头。
「我们学武的,从来不喝茶。」
柳茹笑着从屋里掏出一壶陈酿。
「老夫老妻的,还非要拜什么堂。」
陈夙别过头偷笑。
「每隔五年我都要拉你拜一次,这样好提醒,你柳茹永远是我陈夙的妻。」
柳茹装作无奈摇了摇头,却还是没能控制住扬上天的嘴角。
「皇上叔叔,这朵花送给你,梅儿喜欢你。」
陈洛伊小手捏着一根红梅枝,递到风惊羽面前。
凤惊羽笑着接过红梅,石桌上接了一滴清泪。
「梅儿长得可真漂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