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琇见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
“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
“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
眇女不等说完,便忙插口道:
“这债没法还,请不要问了。”
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
“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发感恩不尽了。”
沈琇笑道:
“这有什么?替你们支走债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们当贼,待要回头看住什?”
眇女忙道:
“这盘碗还无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琇刚到园门,便见那矮胖老头过桥走来,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门内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头果然走向门外问道:
“借问大小姐,适才可见一女花婆由此经过么?”
沈琇侧顾老头神色甚是和善,随口答道:
“这后园外常有人乞讨,我也没有留意。”
老头道:
“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还带着两截残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
沈琇道:
“我想起来了,这人还带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讨吃的,口出不逊,被我赶走。只给小花子吃了点饭,剩了不少。她又回来,经小花子说情,才把剩的也给了她,一同往西头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怜,那花婆却不是好人,说话神气,无不讨厌。你打听她,可是你家人么?”
老头先听沈琇说花子被其赶走,便不住四下查看。及闻去而复转,并还讨了饭去,意似奇怪,答道:
“想不到此女竟会落到贼花婆手里,这几年的活罪,真够受的。小姐,那贼花婆不是好人,我寻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适才不合出口伤她。此妇为人凶毒,此时按说不会平安。就说她人穷志短,腹饥难忍,连她门中不吃回头饭的惯例都不再顾,仍向你讨了吃的而去,也必不会就此甘休。请你仔细想想,她如何走法?说些什话?或是放了什么东西?务要明言,免得少时吃苦。”
沈琇听出蹊跷,想要盘问,但恐于眇女有碍,防漏马脚,没有出口,故作不经意之状,答道:
“一个花婆,舍点钱和饭食与她,一走了事,谁还留意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样?”
老头冷笑道:
“我是好意,你还是再细想想的好。”
沈琇没好气地答道:
“人说上年纪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桥下停了一停,我便进门来采花,别的全不晓得。你各自走吧。”
老头倏地浓眉一皱,转身便走,自言自语道:
“我不信贼淫妇会改了脾气,一时疏忽,竟会没有认出此女。且看贼淫妇闹的什么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脱。”
沈琇只作未闻,刚回向门内,小婢忽然跑来,说道:
“那小花子实在可怜,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们的仇人还要走回来,也许有话盘问呢。”
说时,沈琇已由门隙中望见老头去而复转,便把背向门外,算计人快走近,故意怒道:
“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齐,够扎两个花篮,决不吃饭。再如惹厌,我打你了。”
小婢也颇灵慧,见老头已向门外立定,似要开口,欲言又止之状,便接口道:
“老爷太太都早吃过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锅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时,才来请的。既不想吃,我帮小姐采吧。”
沈琇道:
“今天遇到那个混账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气。后给她银子和菜饭,拿了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一会又来一个老头,向我打听,倒像是个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问不完。一个花子,谁还管她来踪去迹?他又说女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该赶她,许要闹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还不会当花子呢。我周济了她,反要害我?休说不会有此事,就算她是个真鬼真怪,我从小便有神尼芬陀师父保佑,外婆说我大来还要出家做神仙,会怕她么?何况明明是个穷人。”
话未说完,小婢偷看老头面色,好似吃了一惊,匆匆回头,又往西方来路重新走去。
沈琇虽然生有自来,终是年幼天真。因从小便听外婆说起神尼芬陀赐丹保产灵迹,听神尼行时口气,大来还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对那二位神尼也极向往,对神尼芬陀更为在念。
尽管从未见过,仅听外婆传说,时刻都挂在口边,成了习惯。
原是一句无心之言,不料竞因此免去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