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
丐妇越听越怒,口喊:
“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
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
“你敢在我门口打人?”
纵身上前,就是一掌。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
“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
沈琇向来任性,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
“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
眇女道:
“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
“我看此妇分明是装病,如何会死?”
眇女低声悄说:
“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恩主赏了这好饭菜。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
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
“你先藏起,再叫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
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
“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少时如能再来,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
沈琇闻言,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
“该万死的瞎鬼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
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
“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
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凑近前道:
“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
“你怕那老头么?”
话未说完,眇女忙摇手低语道:
“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