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很小很小很小。
村子里面的人都有信仰。有的人信仰神,有的人信仰宗教。但村子里面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喜欢雨,他们认为甘霖是大地的恩赐。
村子里每天都有人在祈祷着下雨,每天都有人在谈论雨的美丽。可是,莫言瑾从来不觉得下雨是件多好的事儿。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又迟迟不肯改嫁,他们家穷到连一把油纸伞都买不起。
因为油纸伞,年仅十岁的莫言瑾和母亲又吵架了,他一个人躺在被子里闷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莫言瑾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把一字未动的课业扔在了那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家里,冒着早晨的瓢泼大雨去了夫子的书院。
家距离书院很远,很远。
莫言瑾每天都要走好几条蜿蜒的山路,他走得很累。更遑论一到下雨天,山路上湿滑不已,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纵然一步一步都小心翼翼的行走,母亲辛辛苦苦纳好的鞋底,也会沾上黄褐色的泥巴。
就因为这。
小小的莫言瑾讨厌极了下雨天。
好不容易跋涉“千山万水”,到了书院门口,莫言瑾似乎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恍惚间,一转身,一回头,率先映入莫言瑾眼帘的不是那瓢泼大雨、几乎遮了视线的雨幕,而是抱着一个破破旧旧的布包,冲他奔来的母亲。
“阿瑾!”
看着头发都在往下滴着水珠的母亲,还有母亲怀中那用带着补丁的布包着、一页书角都没有沾水的课业,莫言瑾鼻头一酸,不争气的哭了。
“傻孩子,哭什么。”
那双湿润而温暖、带着茧子的粗糙大手,轻轻的抚上了莫言瑾茸茸的小脑袋,母亲对莫言瑾安慰一笑,眼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阿瑾乖,不哭。不就是一把油纸伞么?娘有钱,娘给你买。阿瑾在书院一定要乖乖学习,好不好?”
“……嗯。”莫言瑾鼻音很重的低低应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那雨中奔波的背影,温柔而带着水汽的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摸着手里的课业,心里的愧疚像是泉眼一样冒了出来,一个人站在书院门口,莫言瑾哭的更凶了。
……
今晚又是一个不眠的雨夜。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屋顶也漏了水,雨脚如麻未断绝,豆大的雨珠打在了窗上,那噼里啪啦不断的响声让莫言瑾彻夜辗转难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一丝丝微弱的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莫言瑾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家里遭贼了?
蹑手蹑脚的走下床,莫言瑾悄悄的打开了房门的一点小缝隙,提心吊胆的。只见忽明忽灭的烛光,照亮了昏暗的堂屋,母亲在那滴着蜡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旁边坐着织布,手中的银针闪着冷光,让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微弱的烛光,映着母亲疲惫的侧脸,莫言瑾突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眼角已然有了皱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乌黑的鬓间也已经有了华发,想着家里全靠母亲一个人织布、卖布支撑着,他的眼角又一次湿润了。
“阿瑾,要乖哦。”
“阿瑾要听话,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
“阿瑾不要调皮,要好好念书,长大后阿瑾若是出人头地了,娘在九泉之下也好跟你爹有个交代。”
那个人,曾那么温柔的唤他阿瑾。那个人,家里的开支每一点都精打细算、省吃俭用,那个人对她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却一下犹豫也不带的给他买下一根冰糖葫芦。
那个人,是他娘亲。
可是,一把最最廉价的油纸伞,价格抵得上十根冰糖葫芦。一根冰糖葫芦对莫言瑾来说尚且是奢望,那么,这抵得上十根冰糖葫芦的油纸伞呢?
雨夜,仍在继续。
在堂屋里纺织的倒影,映与眼,刻于心,那把油纸伞让莫言瑾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
……
三天后的夜雨终于停了,当莫言瑾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书院回到家时,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时,他慌了。
娘呢?
为了补贴家用,娘亲总是会在闲下来的时候给邻人去洗衣裳、缝补鞋袜,以此来赚些外快。但现在都已经这个点了……糟了,娘不会是去给人洗衣裳,熬病在半途了吧?
莫言瑾真的慌了。
“咔嚓”一声。
就在此时门突然开了,被人从外面打开的门敞开,一身风尘仆仆的母亲嘴角含着笑走了进来,一见到站在屋内的莫言瑾,母亲便欣然的笑了。
母亲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翻开布包的层层包裹,母亲将那用布包着的东西视若珍宝的捧在手里:“阿瑾,看娘给你买什么好东西回来了,以后有了油纸伞,就不用再淋雨上学了。”
母亲笑的很累,很欣慰,也很可爱。
有那么一瞬间,莫言瑾哑然无言到说不出话来,张了张苍白的唇,喉咙干涩到吐不出一个音节,他想说一句对不起,却又觉得任何抱歉都是那般的无力。
母亲的眼里是他。
可莫言瑾看见的,不是母亲手里捧着的油纸伞,他看见的,他眼里的,——是母亲鞋上的泥泞、是母亲因熬夜而眼中的红血丝,是母亲眼底青黑的眼圈……
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莫言瑾猛地一个箭步上前,紧紧的抱住了他的母亲,那颤抖的声线,饱含着一个孩子心里无数的愧疚、煎熬、心疼与千言万语的抱歉。
这些,在最后只化为了嘴边的一句。
“娘……”对不起,孩儿错了。
泪水就像是决了堤的海,他却不敢哭出声。自那之后,莫言瑾再也没有跟书院里的任何孩子攀比什么,虚荣心什么的,哪儿有娘亲重要?
十岁之前,莫言瑾吊儿郎整日里游手好闲,乡里人都说他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但小小的莫言瑾却硬是被母亲逼.着去了书院。
为什么母亲宁可天天吃水煮野菜,也要省下钱来把自己送去书院呢?那个时候,莫言瑾心里是不解且怀着怨恨的。
十岁之后,油纸伞便是一个转折点。
从那一天起,不,是从那一刻起。莫言瑾就暗暗下定决心,读书,他要读书,他要出人头地。
为心之所向,为不负所望,为天下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