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邹宛依旧毫无消息。反倒是邹国盛自杀的消息上了本地热搜,有人骂他蠢,有人骂他活该。围绕男女关系、父女关系的讨论一时间甚嚣尘上。
邢建华出门前挨了老婆一通数落,“是不是你负责这个案子?是的话就好好干,赶紧把小女孩找回来,至于她那个自大的爹,反正我不同情。”
再极端一点的言论怀疑邹国盛的自杀也是为了博同情的作秀。
邢建华刚落座慢壳,李依霖端上冰美式,“师父,提提神。”
邢建华揉了揉太阳穴,一口喝掉了一半,“你别说,以前我真喝不惯这玩意儿,可现在全靠它提神。”
李依霖啜了一口热拿铁,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办公室里挂着今年的日历只剩下薄薄的几张。
“马上今年就过完了,案子还没进展,邹宛又失踪了,我老婆都开始怀疑我的职业能力了。”
听见师娘的数落后,李依霖放下杯子,“按理说这次邹宛失踪跟咱们的案子没关系,但我总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上次她是离家出走,这次可能是被绑架。”李依霖说了A382的情况。
两人正想请个省里的侧写师给A382画个像时,接到了姜一敏的电话。
“李警官,我们现在得去一趟星野别墅,邹宛很有可能被关在那里。”
半个小时后,星野别墅3栋前挤满了人。光是警察就有两车。辛刚出来迎门,大喊冤枉。说自己是守法的好公民。何为首当其冲,领着大家往里冲,看到那扇屏风还在后,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屏风后面,有扇铁门,铁门背后是个地下室,关着个女人。跟邹宛长得很像。我怀疑就是他把邹宛关起来了!”何为拿出视频展示给警察看,可是分辨率太低,只能看清楚黑漆漆的一片中有一片白。
“求救,求救声总能听到吧。”
视频里确实有女人凄惨的求救声。
辛刚站到众人中间:“容我解释一下可以吗?”
带头的邢建华点点头,“你说。”
辛刚从客厅壁橱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铁门。
这的确是一处地下室,但空无一物。
没有铁链,没有女人。
同时他拿出了一段录音,“你成为副校长后,我坐你的位置。”
“不然我随时可以搞掉你。”
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录音里说话的人是何为。
辛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羊绒大衣,清清嗓子道:“何老师也许是太想进步了,总想在学校谋个一官半职。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流言说我要升职了,于是看上了我现在这个位置,炮制出了这出闹剧。”
邢建华看着一脸平静的辛刚,又看看另一头脸涨成猪肝色的何为,着急地比划着想要解释些什么,他摆摆手:“你们俩一起,跟我们回队里。”
姜一敏在派出所门口外守了三个小时,等到了辛刚却没等到何为。
辛刚出来前,特意重新整理了发型和他的羊绒大衣,皮鞋擦得锃亮,举手投足间散发领导气质。他没有开车,站在路边等网约车。注意到姜一敏后,他看一眼手机:“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
“何老师呢?”姜一敏略过辛刚,往刑警队院子里探头。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辛刚举起手表提醒姜一敏:“现在是上课时间!”。
“邹宛被绑架了。”姜一敏直直地看着辛刚的眼睛,“何老师说,在你家别墅地下室,看到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
“他在构陷我。”辛刚打的网约车到了,鞋踩过融化后的脏雪,开车上门一气呵成,临了摇下车窗对姜一敏说:“1个小时内回学校。”
姜一敏没搭理他。等辛刚走了,姜一敏看着刑警队进进出出的人,忍不住向李依霖打听何为的情况。
李依霖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双方调解成功,何为已经走了。
“调节?这件事情有什么好调节的?不是应该深入往下查吗?”
姜一敏没有纠缠,离开刑警队的路上给何为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
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去了医院看望邹国盛。
他状况已经稳定,只是身体还比较虚弱,医生说需要再住院几天观察。她在医院食堂给邹国盛打包了炒猪肝,邹国盛一开始不愿意吃,说没胃口。
“宛宛都没消息,我还吃什么猪肝。”姜一敏注意到了他鬓边的白发,整个人看上去衰老了许多。曾经生猛的邹国盛,如今也一天天老下去。
她想起王小波《黄金时代》里受锤的那头牛。每个人都会有受锤的时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只有身体恢复了才能去找邹宛,不然等她回来看到你这样子也会自责的。”
这番话起了作用,姜一敏监督他吃完,回了学校。路上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彩信,里面是一张模糊掉的照片,身形却跟邹宛很像。她马上打过去电话,却是空号。
这个人,在挑衅她。
何为停职的事情只有小范围的人知道,对外统称他回老家处理家事,实际上因为举报辛刚未果,校方认为他风险系数偏高,让他停职回家反思。
何为在老家待了几天,意识到不会再回海城职高了,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星野别墅的事,可一直心神不宁。
如果地下室关着的真的是邹宛呢?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恨自己被贪念害了,恨自己行事鲁莽蠢笨,被辛刚耍得团团转。
姜一敏找上门来时,他又惊又喜,听说了她的来意后,沉默不语。
“我做不了什么了。”
虽然姜一敏平日里也不怎么看得上何为,但他这次毕竟是为了邹宛才落得如此田地,姜一敏想帮他做点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反正他们说的是停职,没有给你正式文件。”学校的行政流程姜一敏不懂,但她知道凡事都要见文件。
“学校想保辛刚,闹出这种丑闻,不仅对学校有影响,对宏远集团也有影响。相较于一脚把你踢开,我觉得学校更有可能想把你留下来,牵制住你,好让你不乱说话,所以你是有机会回去的。”
姜一敏的分析不无道理,何为一时慌了阵脚才会没想到这层。他准备下周一回学校去谈判。
临走前,何为送姜一敏去村头搭客车,经过他家田埂,看到菜地里的青菜都裹在白雪之中,何为说:“明年的蔬菜收成一定很好。”
“为什么?”
“今年的雪下得又深又厚,把害虫们都冻死了,来年蔬菜上就不会有虫眼了。”
姜一敏看着暗蓝色的天空,但愿如此。
时间一天天过去,邹宛始终没有消息。邹国盛一天去三次刑警队,头发眼见白了。
老兵烧烤门头虽然开着,但并不营业。只是作为找人小队的聚集点,每天按时讨论交换信息。
“海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莫不是早就转移了。”邹国盛的战友推测道。
找人这种事情,一天两天,战友、邻里之间帮个忙还可以,但若是时间战线拉得太长,大家都有家养要,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找人。就算是警察,也会被其他案子缠住脱不了身,最后只剩下至亲还惦念着走失的人。
姜一敏也每天在找,坚持给邹宛留言,寄希望于她能够看到,一次也没收到过回复。她捏着手机在雪天里奔跑,带着冰渣子的空气被呼吸进肺里,有些生疼。不出几日,整个海城转遍了,她在向一玫家小区门口驻足停留,在地下停车场找到了那辆宝马3系,辛刚上次和何为闹到派出所去后,向一玫便把这辆车的车钥匙收了回去,现在自己开。
姜一敏从车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然后悄悄离开,回了学校。
姜一敏一直觉得校园霸凌是件很愚蠢的事。
一群无法在社会上掌握秩序的人,通过学校“小圈子”欺压、霸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来获得快感,跟动物没区别。
一回学校,刘宇豪和他的走狗们就贱兮兮地贴上来嘲讽:“你的闺蜜不见了哦!”
“是不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她爸爸为什么自杀?是不是因为太蠢了?”
“太—蠢—了”三个字尾音被拉得很长,刘宇豪带着嘶哑的声音像在敲一面破鼓,无比刺耳。
姜一敏起身抡起课椅,径直朝刘宇豪团伙所在方向砸去,他们尖叫怒骂着躲避,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开。
姜一敏赢得了难得的安静。
语文老师充当临时班主任,拿着教材和试卷走进教室维持秩序。
“今天要讲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打起精神听。”
姜一敏在刷题,头都没抬。
“事关你们明年3月的高考报名。”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了一通注意事项,“下个月15号开始报名,报名时间持续一周,考点要自己选,市里就有,别选到省城去了,到时候你爹妈还得出钱住宾馆和车费陪你去考试。选完考点后还要确认报名成功缴费,千万别忘了缴费!前几年都有忘记缴费最后没办法参加考试哭兮兮来找我的!我也没办法,那是省考试院的系统,我一个语文老师没那么大能力!还有,保管好你们的报名账号和密码!不要被别人改了志愿!”
临时班主任才休完产假回归,身材尚未恢复,有些浮肿。也许是带娃辛苦,她眼下的黑眼圈像挂着两颗葡萄,整个人成了一串愤怒的葡萄,在高压态势下,班里安静了不少。
有好事者打破平衡,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起何为的下落。
“已经说了何老师家里有事,处理好了就回来。”
刘宇豪在下面不怀好意地接话,“处理不好就不来了吗?”
一根粉笔头擦过刘宇豪的黑色羽绒服,留下印子。
“少问不该问的。”
临走前,语文老师说明天会让班长把系统注册的考生号发给大家,姜一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晚自习结束前,姜一敏心不在焉地刷完了数学、英语卷子各一套,正确率比平时低了不少。她抬头望向窗外,大雪依旧未停。到了冬天雪夜的晚上,连一向活跃过头的刘宇豪都安静了下来。教室里没有暖气,女生们都抱着热水袋,在腿上搭了小被子。讲风度的男生们,则用抖脚来抵御寒冷。
教室门不能随便开,只要一开,扑面而来的寒气必定引起惊呼。只有放学的那一刻,大家才心甘情愿地迎接拥抱风雪。
放学后,姜一敏在车棚里碰到刘宇豪。
对方好像已经站在昏暗的车棚里等待许久,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
姜一敏走过去,弯腰蹲下身给自行车开锁,刘宇豪的声音幽幽传过来:“人,就是你杀的,对吧?”
“别急着反驳,只要你答应,我就保证不传出去。”
姜一敏翻了个白眼,撞开刘宇豪,把车往外推,刘宇豪拦住她:“高一有人骚扰你,龙哥特意找人去警告那小子,叫他别招惹你,这还不够吗?”
姜一敏站定,“你想怎么样?”
“亲亲我。”刘宇豪戳了戳自己的脸。
姜一敏笑道,直接推着自行车撞向他的裆部。刘宇豪吃痛,大叫着要去告诉警察。
“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比警察聪明吧?”
“那我就去告诉全校,你是杀人犯!”刘宇豪梗着脖子叫嚣。
“随便。”
如果时针拨到姜美凤还没进看守所前,姜一敏估计还会考虑一下,现在情况已经乱作一团粥,谁再惹她就一口气趁热喝了。
回到家里,姜美凤没在,不知道她最近又在鼓捣什么,姜一敏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在医院看望朋友。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姜美凤匆匆挂了电话,保证零点前回家。
趁着劲头还在,姜一敏又背了会儿古诗和单词,效率不高,又停下来,思绪乱成了一锅粥。
她干脆泡了个热水脚洗了把脸上床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脑海里又出现江军的死人脸,乌青,苍白,没有任何血色。
她没想过死人会是那样的。
影视剧和小说里不是这样展现和描写的。
她的手出现扯断江军手指的黏腻感,挥之不去。
她回想起12月9号那天晚上,姜美凤莫名其妙来学校接她下晚自习。又想起后续发生的种种事情。
想起至今生死未卜的邹宛。
她尝试着拨打邹宛的电话,依旧关机。
A382,她脑海里冒出这个ID。全网搜索后,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或许他之前叫这个,邹宛被绑架后就把名字改了。
是什么意思呢?
姜一敏翻开单词书,找到a开头的单词,拉了一遍。
从absence(不在场)读到actor(演员),姜一敏的眼皮开始打架,她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然后,她又做了噩梦。
在看不到尽头的雪地里,她独自赶路。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她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气里回荡。突然,雪地里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她,她拼尽全力向前奔跑,低头一看,那是一只缺小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