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刚起床便看到辛刚一大早给他发微信,说他家保姆今天休假,让他下午帮忙去接一下孩子。他揉了揉眼睛立刻回复:收到,一定按时去接蕊儿。
辛刚没回他。
辛刚有两辆车,一辆雷克萨斯SUV,一辆宝马3系,平时需要接送小蕊上下学就开SUV,上下班就开宝马3系。
何为对辛刚的羡慕是全方位的,四十多岁,有车有房,老婆家底厚,孩子可爱,职务马上就能再上一层,简直是他向往生活的完美标杆。
如果能够靠抱辛刚大腿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帮他接孩子取快递十年都愿意。
去接蕊儿前他要前去一趟照相馆,把班级毕业照洗出来。毕业照是九月开学照的,洗了三个月才洗好。
下午四点,何为准时在宏远双语幼儿园接到蕊儿,等车启动时,在安全椅上的蕊儿拿过他的包翻找玩耍,无意间翻到了洗好的毕业照。
“照片上是谁呀。”蕊儿问。
“是我们班同学。”
“我见过这个阿姨。”蕊儿指着照片上的一处,奶声奶气地说。
正在开车的何为不敢分心,便笑道:“都是姐姐,没有阿姨。”
何为送完蕊儿回家后,立刻返回学校参加班主任会议。会后趁着还没下班,跑去食堂充值窗口,给班里一个贫困户孩子充了一百块钱饭卡。晚自习时间他又去班里强调了安全和纪律,马上高考,人心有些散了,必须时刻敲打。
折腾完下班接近九点,食堂早就关门了,只好在回家路上吃了一碗面。
第二天出门时发现单元楼下的水管结冰了,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湛蓝却没有温度的天空。
他现在住的房子虽然位于海城中心城区,但房型是三年前花光积蓄当首付买下来的老破小。面积不大,50平,2000年初的房子,基础设施没跟上。付完首付后没攒出装修的钱,碰上这百年一遇的大雪,空调不起作用,屋子里冻得跟冰窖一样。
被窝里的凉意延续到了单元楼下,尖头皮鞋里包裹的脚又僵又冷。他坚持在正装外面套羽绒服,甚至格外重视地打上领带,虽显臃肿,走起路来像只胖头企鹅,但必要时刻脱了外套可显正式。
上次辛主任带他去集团总部汇报工作时,当着分管教育业务副总裁的面夸他从穿着上就能看出时刻挂心工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从此以后不论刮风下雨还是晴天酷暑,他都标配正装。
出门前短信提醒他本月的工资到账,他立刻分成四份,一份转给家里,一份还房贷,另外一份存起来,剩下不到一千五作为生活开支。
何为是家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他父母严格遵守计划生育规定,只生了他一个,目前都在农村,没有退休金,只能靠他养老。
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和高血压,一下地干活就头晕,何为也见不得她受苦,便让她别下地干活,在家里喂喂鸡,养养鸭子。父亲过了六十,仍旧跟着村里的包工头打零工,有活的时候一天能挣两百,没活的时候歇个半个月一分钱都不进账,就在家里种点当季的粮食。
研究生毕业时,就业市场整体环境还不错,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进高校,二是进大厂,何为选择了前者。
进大厂当时在他们村是光宗耀祖的事,隔壁三个村都知道他在一线城市拿上万的月薪还有股权可以分,羡慕万分,恨不得再抽自家小子几个结实的巴掌。但世间的变幻莫测不是普通人能够把握住的,没过几年他便被优化了,再想进高校连门槛都摸不到,好一点的高中只收本硕211、985以上,本科双非硕士c9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简历投给了职高。
起初他对职高的印象跟普罗大众差不多——坏学生聚集地,滋养打架斗殴和早恋的温床,一堆成绩不好的学生混在一起,不把学校搅得天翻地覆就算积德。
刻板印象还源于比他大两岁的表姐。表姐中考一百多分进了职高,刚进去跟保安好上了,怀了孕,不到17岁辍学当了妈。年过三十仍旧家徒四壁,生了三个孩子全扔在老家,保安老公几年没工作,两夫妻时常为了钱大打出手,最后抓住男方出轨,离婚后外出打工,一年到头没个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把简历投给职高算是走投无路之举,明年迈入三十大关,出身农村的他没个指路人,除了背一身房贷,车子、老婆、孩子都还没着落,愁得长出一撮白发。
海城职高背靠的宏远集团从三年前开始布局,出资举办民办职业大学,用高额奖学金吸引一批家境捉襟见肘上了普通高中分数线的学生就读,就指着他们明年毕业季拿出好成绩,打响名声,吸引职业大学的招生。
何为便是在这个时候进了海城职高,拿到一份还不错的薪水,开始他职高老师的生涯。虽然同学和朋友在听到他进了职高后都努力表现出不惊讶,但何为仍旧感受到了某种隐隐的歧视。
进去之后他发现,跟大众认知中的职高不同,升学率、就业率各项考核指标带来的压力一点不小,甚至不输普通高中甚至重点高中,加之现在的职高学生跟他表姐那一批完全不一样,虽然也天天上课睡觉玩游戏,但有自己想法的也不少。
刚踏上公交车,何为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保安科的科长打电话催他:“何老师啊,赶紧来学校,又是找你的。”
他记不清这是第十七波还是第十八波记者了,难道真的是这场大雪让海城人民都困在家里闲得慌,一个救人的社会事件愣是挂了同城榜热搜快两个月。上门的记者比去菜市场还勤,隔三差五,雨后春笋,永远没有尽头。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国庆刚过,气候比起往年冷了不少,一个叫邹国盛的退伍军人路过海江大桥时碰见一个寻短见的年轻人,顶着十月的秋凉跳江救人,被人拍下视频发到短视频平台。一开始被当作好事四处传播,后来传着传着就变味了,一直不见被救者发声,有人怀疑救人事件造假。
他的学生邹宛是当事人邹国盛的女儿,不知怎么地泄露了身份,引来媒体上门,一天最多的时候接待过五六拨媒体。
在这场媒体的狂欢中,他一直担心邹宛那孩子的心理状况,怕她受影响。毕竟邹宛成绩排名前列,是最有希望考上职业大学,为他升学率的功劳簿写上一笔的学生之一。
爱带节奏的自媒体堪比川剧变脸,昨天还在盛赞邹国盛见义勇为,今天就怀疑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炒作。
连带着他这个当事人女儿的班主任,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要被挂在互联网上审判。
甚至一度有人认为是他策划了这场救人事件。
何为心想,要是自己有这个能耐,也不至于住在冬冷夏热的老旧小区里,大雪天睡一晚上连脚都捂不热。
去接待室前他先去了一趟行政楼,路上给辛刚打电话汇报有记者来采访,没人接。他打算直接去办公室找辛刚,结果敲门没人应。回去的路上,不小心听见两个行政老师在小声讨论,“辛……副校长,估计这次能成。”
“还不是要靠他老婆啦。”
辛刚要升副校长的消息半年前就在传,传了一段时间没信了,最近又起来了。辛刚是三年前从集团总部“左迁”来职高的,以前常伴董事长齐宏远的身旁,大家都知道他早晚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学期他因为邹宛的事,跟辛刚打交道变得频繁起来,听辛刚说过好几次欣赏他。
“也就是现在就业大环境不好,你一个985的研究生才会到我们职高来当班主任。实在是屈才了。”
“哪有的事……辛主任过奖了。”
“好好干,总有出头的一天,你的能力我能看得见!”
何为深受鼓舞,发誓要当好辛刚的狗腿子,辛主任说一,他绝对不说二。
海城职高的行政,要么有背景要么有钱,有人瞧不惯何为对辛刚如此谄媚,出言讽刺,他也不恼。谁都想背靠大树,但能不能靠得上又是另一回事。如今他能抱上辛刚的大腿,隔三差五跑个腿、拿个快递、接个孩子,偶尔还可以去饭局扩展人脉,已经很不错了。
辛刚不在,他没办法擅自接待媒体,只好先找个借口打发走。
一进接待室,他就看见熟悉的二人配置,一个灰马甲摄影师,一个丸子头女记者,两人一见他眼睛都亮了:“何老师?我们今天来是为了采访……”
“邹宛今天请假了。她爸爸救人的事情不是炒作,人家普普通通开个大排档……”何为随口胡诌几句,想把人打发走。
“不是,我们今天想采访姜一敏同学。”
“姜一敏?”
何为愣了愣,上次把她交给姜美凤让她带孩子回去休息后,确实有几天没来上学了。女记者给何为看了一段事发现场的视频,画面上的姜一敏摔在地上,被吓得尖叫着连连后退,旁边隐约可见一截断指被红圈圈了出来。
视频事发当天他就看过,当时点赞只有几十个,现在快破万了。
“我们想采访一下姜同学整个事情的经过。”
“她不在。”
“可是……”何为准备要走,女记者追了上来,“听说您去派出所接的她,是出于什么考虑呢?为什么她妈妈没去接她?她妈妈是不是小凤茶馆的老板?有传言说她妈妈其实跟死者认识……”
何为走到一半,站定脚步:“记者同志,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规定,采访得从一个口子出,今天接受采访的领导不在,二位改天再来?”
说完他快步开溜,生怕被记者追上。借助对地形熟悉优势,先跑进一教,又从音乐楼绕出来,最后躲到图书馆才把两个记者甩开,低头一看,手机上好几个未接电话。
其中就有辛刚和姜美凤。
按照优先级他肯定先回辛刚,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未接来电“姜美凤”的红字,他先回了她。记者的提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但他不是警察,轮不到他去考虑这件事,又怕事情是真的,影响姜一敏学习。
何为走到二楼自习室走廊,扫了里面寥寥无几的学生几眼,压低声音:“请假?”
“对,孩子这几天不舒服,想在家里多待几天。”
“可是……”何为站在自习室的入口,朝里看去,窗户旁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纳闷道:“她现在不就在学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