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宛每次到辛刚的办公室都会感到不适。让她感到不适的不仅是辛刚办公室的氛围,还有辛刚看她的眼神。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自作多情,但总觉得辛刚看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侵略性,就像猎人看见猎物,眼里夹杂着兴奋和贪婪,非常让人反感。
“邹宛,来,坐。”辛刚示意邹宛坐在沙发上。
邹宛拘谨地站在门口,用手臂撑着,确保门是敞开的。“不用了,辛主任,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辛刚没有勉强,“你爸爸救人本是好事,但目前网络上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今天我又帮你挡了一波记者。但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这边有什么困难可以及时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辛刚起身走到邹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在邹宛感到不安之前又拿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从未发生过。
邹宛强忍着不适,全身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往后又退了一点,全身缩得更紧,她的胃在翻滚,被胃液灼烧:“辛主任,我爸爸的事我能说的都说了。”
“邹宛,你应该知道,在我们这所职高,想考大学的人不少,真正能考上的可谓是凤毛麟角。你一个,姜一敏一个,你们俩是最有机会考上本科的。有时还是要珍惜机会。”
“谢谢辛主任关心,如果没其他的事的话,我就先回班里了。”邹宛听不懂也不想听懂辛刚在说什么,说完便走了。
辛刚没有强留她。
一离开辛刚办公室,邹宛气势泄了一大半。委屈和后怕的情绪一涌而上,放学后一拿到手机便一股脑地向A382和姜一敏倒苦水。
A382秒回:你要小心他,没安什么好心。
邹宛回了个“哭哭”的表情。
A382发了可爱的“抱抱”表情包,邹宛情不自禁地笑了下。
姜一敏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回复。
她本想找何为反映,没想到何为主动凑上来问。邹宛如实相告,何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正色道:“辛主任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学校领导和老师不会害你。下次他再找你,我们一起,我对你情况清楚,我去说。”
下午放学后,邹宛在教室自习,碰到怀里抱着包裹的何为,叫住她:“你最近多关心关心姜一敏的状况。”
邹宛光顾着处理自己那摊子事了,还没分出心来关心姜一敏。她知道姜一敏遇到事了,但具体什么事情还不清楚,刚想问,就见何为叹了口气:“别说18岁的小姑娘压着死人会害怕了,就算是我快30岁了遇见这种事也会怕。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她高考。”
“死人?”
“对啊,你不知道?姜一敏今天去刑警队也是因为这件事。”
邹宛心下明了,没去问姜一敏。既然她没有主动告诉自己,肯定有她的道理。
上完晚自习回家的路上,邹宛拿起手机刷短视频时,又看到了那些评论。
热评第一:“这么久了都没看到被救者出来说话,全是这家人在接受采访,这事包剧本的。”
不少人跟风,“对啊,这两父女都接受多少次采访了,来来回回车轱辘话,能不能有点新意啊?再说了,从始至终被救者没出来说一句话,是不是压根就没有被救者啊?”
“邹国盛救人的视频都被打了码,很有可能是炒作。”
邹宛忍不住点开,一条一条回复:“拿人命来炒作,有必要吗?”
有人回她:“就是拿人命炒作才更有看头。这两父女说不定很快就要直播带货了。”
邹宛见怪不怪,“对对对,人家有机会直播带货实现财富自由,你一辈子只能躲在键盘后面阴暗爬行。”
虽然在网上回怼得很痛快,但随着公交车一站站靠近家门口,邹宛不得不用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膨胀到只要针尖一戳就爆裂的气球。
如果爸爸在面对镜头前多一些理智就好了。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可是生活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
就像当初如果不是爸爸那么大男子主义,一意孤行,也许妈妈就不会走了。
也许爸爸一直都没变。男人总是觉得自己不需要改变也不想改变。
下了公交车,邹宛远远地看见自家夜宵大排档门口围满了人。按理说这种大雪天气不太会有人来吃夜宵,走近一看,竟是有人在闹事。
邹宛拨开人群冲进去,看见爸爸被几个醉汉逼到墙角缠住质问:“你到底救没救人?”
邹国盛急眼了,“我救了!”
“救了为什么没人出来回应,你是想炒作吧?”
一旁的小屁孩在帮腔:“骗子!骗子!”
邹国盛人到中年,两鬓添了些白发,但身材仍旧壮实。此刻,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进退两难,脸上满是尴尬和无奈。邹宛看着自己的父亲,又气又心疼,她迅速打开手机摄像头,快步走上前,大声说道:“你们继续推啊!我已经报警了,现在就把视频发到网上,让大家看看你们的丑恶嘴脸!”
话音刚落,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增加了邹宛话的可信度,成功起到震慑作用,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那几个发酒疯的人松开了邹国盛,嘴里嘟囔着骂骂咧咧的话,灰溜溜地散开了。
邹国盛松了一口气,他心有余悸地靠着椅背坐下,死死攥着擀面杖的手微微颤抖,作为退伍老兵,他差点就动手了。动手不要紧,他当过兵,三两下把人撂倒不成问题,问题就是撂倒后的后果。他拖家带口,承受不起。但这帮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邹宛看着那根擀面杖,有些走神,回忆起多年前的画面,邹国盛正当盛年,手里也是握着这样一根擀面杖,落在了她妈妈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最后结了痂,痂脱落后,红痕永久地留在了妈妈的皮肤上。
邹国盛救人是在寒露时候,国庆节刚过完不久,气温骤降,天气预报海城将迎来历史上最冷的冬天,降下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从菜市场买完菜回家的路上,刚好碰见有人跳江。
他想都没想就脱衣服跳江救人,那几天落了几场秋雨,水温逼近零下,邹国盛救完人上岸灌了一瓶白酒,身体才暖和起来。
他以满脸通红的醉相接受的采访被人发到网上,一开始都是一片夸赞,夸得邹国盛有些飘飘然,媒体一拥而上,他有点招架不过来,但都开心地接受了采访。
事后有个自称中间人的人找到邹国盛,拿出十万块钱让他“闭嘴”,语气有些不满,透露对方来头不小,不仅是家族企业的继承人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公众人物,不愿意为这件事情抛头露面,邹国盛这样大张旗鼓地接受采访,反倒把事情热度炒了起来。
邹国盛喜欢这种被人捧着的飘飘然的感觉,宁愿不要十万块钱,也不愿停止接受采访。对方并未跟他多纠缠,随后有营销号暗戳戳地把整件事情与炒作、剧本关联起来后,舆论开始转向。
讨论的焦点逐渐偏离重点,有的怀疑压根没人跳江,有的甚至怀疑跳江的人已经死了。
一旦水被搅浑,很难再回到清澈的状态。
这件事情从网上发酵蔓延,逐渐影响到他们现实生活。
邹国盛的“老兵烧烤”夜宵大排档开在家小区门口,为了抢热度的主播直接在店门口,架上手机架,用补光灯和手机围成一圈直播,这么一来,不仅大排档的生意没法做,底商楼上的居民对楼下的噪音也不堪其扰,多次报警无济于事,城管和警察来了都赶不走。
这种情况下,再接受媒体采访时,邹国盛面对镜头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我这个人不求回报的,给我钱我不要,只是他现在嘛,这么躲起来我感觉也不像回事,大男人敢作敢当,生活不易谁都有想不开的时候,我不求他跟我讲一声谢谢,至少站出来承认这件事,不然搞得我现在生活很受影响的……”
邹国盛看到这段采访时都傻眼了,他攥紧擀面杖,“我的意思是我不求回报,不用他给钱,如果他能站出来当然更好了……而且当时那个记者一个劲地在对面激怒我,说对面是个名人还如此没有担当……”
这次采访引起了轩然大波,媒体用【海江救人大哥喊话被救者当个男人】作为标题,引发了一众网友互喷。
站邹国盛的同意他的观点,认为被救者没有担当,一直藏着不肯出来承认,导致事情发酵。
另一方认为就算这个事情是真的,人家也有权利不站出来,保护自己的隐私,而且这事是不是炒作还难说。
邹国盛祸从口出,波及了邹宛。那段时间只要邹宛一出门,就有一堆人围过来,拿着各种各样的微型话筒、手机、相机,拼了命地往她脸上怼,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一开始她不懂,随便说一句话就被无限放大,然后网络上什么人都可以过来踩上一脚。
甚至还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粉丝替自己偶像骂她,吓得她好几天没回家,躲在姜一敏的被窝里,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有人跑上来骂,姜一敏尝试做卧底:你们粉谁?
那群人不肯说,跟踩到尾巴一样跑了。
姜一敏问她:“所以你们搞清楚对方的身份了吗?”
邹宛摇头,“除了联系要给十万块,没有更多信息了。”
姜一敏分析:“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不好猜测对方是不是明星。毕竟现在是个人都有粉丝,但对方给钱明显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粉丝都骂上门了,又不肯透露对方身份,会不会是你爸救那个名人的对家在搞事。”
那段时间,邹宛感觉无时无刻处于被监控当中,生活受到极大困扰。话也不会说了、路也不会走了,整个人像行尸走肉。
骚扰从线下扩张到线上,她的社交账号被曝光,涌入成百上千条私信,千奇百怪,夸奖的,辱骂的,要钱的,她一度感觉全世界的疯子都集中在她私信里。
邹家父女亲身领教了“流量”的可怕,而对面的人就跟隐身了一样,在网友的骂战中,真相和重点早就被模糊,被救的是谁不重要,事情本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网友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而邹国盛父女正好成为了这个靶子。
为此,邹国盛气得高血压晕过去,还住了几天院。在医院看护期间,邹宛劝他:“爸,算了,我们斗不过人家。”
邹国盛当过兵的骨子里热血未凉,不愿服输,“我又没错,为什么要算了!”
邹宛苦口婆心地求他:“爸,我想过正常生活,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邹国盛不言语,跑去卫生间抽烟。
中间人看准时机再上门时,邹宛偷偷背着邹国盛收下了那十万。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热度慢慢下降,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尽管现在三不五时仍旧有采访,但比起高峰期已经好了许多。
“你没事吧?见你没回消息。”没一会儿,A382的微信弹了出来。他总是能捕捉到自己不开心的瞬间。
“没事。”处理完这件事,邹宛身心疲惫地坐在大排档的门口,风刮过,像小刀剌脸一样疼。好在收到A382消息后,在心里滋生的暖意下痊愈。
“我在你家附近,出来吗?”A382又发来信息。
邹国盛站着抽完一支烟,拿着擀面杖闷头进厨房给邹宛煮夜宵。
邹宛满心欢喜地跑到店门口四下张望,回应她的只有夜空和路灯。
她给邹国盛发微信谎称回家了,一路小跑去小区后门。
她见到了A382。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还是之前的装扮,全身黑,黑色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A382有严重的社恐,不想被别人看见长什么样,所以出门都戴口罩。他说只有看见他真心的人才能看见他的长相。
邹宛不在意,她喜欢他,不管他长什么样,都喜欢他。况且从他的身高、身材,眼睛和脸型来看,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一见面,邹宛如同一只小猫扑到A382怀里,贪心地吸着他衣服上好闻的香水味。
鼻腔里呼出的都是冷空气凝结成的白气,可拥抱在一起却那么温暖。这是她和A382之间的秘密,就连姜一敏都不知道的秘密。
天地间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我好想你。”邹宛带着委屈的哭腔说。
“我也是。”A382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邹宛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下雪了。”邹宛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片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
A382把她冻僵的手拉到怀里取暖,“今晚不回去了吧?”
姜一敏一直没回复邹宛的消息。
三个小时前,她和姜美凤一起回家,其间两母女沉默了一路,晚饭都无人张罗。
姜美凤把自己的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在电话里跟谁密谋什么,可惜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仍不时有声音从房间里漏出来。
姜一敏见怪不怪,只要姜美凤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时就会这样。她习惯了姜美凤的逃避,不打算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忙活了一天,饥肠辘辘地煮碗泡面,一边刷题一边吃,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9点多,姜美凤端着一杯牛奶笑嘻嘻地进了她房间。
“累了吧,把这个喝了,妈特意给你买的。”
姜美凤的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但姜一敏不疑有他,喝下了牛奶。
不一会儿她打起了呵欠,也许是今天太累了,她想。她打算趴在书桌上眯十分钟再起来写卷子。
她做了噩梦,梦里原本是死人的江军从雪地里突然坐了起来,血从他的眼睛流出,嘴唇乌紫,死死地盯着姜一敏,然后朝她猛地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还我自行车!”
等她醒过来时,身处一片黑暗,身体下方的椅子正剧烈地抖动,给她第一感觉是:地震了。
她想站起来去叫姜美凤逃命,撞到什么东西被后坐力反弹回了原位,看清楚周围的东西才发现,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哪里还有姜美凤?
她从汽车后排座位上醒来,前排只有一个司机握着方向盘,疯狂地朝未知的黑暗道路奔去。
“你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她。
车窗外的月光穿过了浓雾,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