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蘑菇味桃子2024-11-25 17:002,911

  邹国盛坐在漆黑的老兵烧烤店里,抽完了半包红塔山,脚旁躺着几个见底的酒瓶。月光透过玻璃门打在地板上,映出他微微佝偻的影子。他望着夜晚城市影影绰绰的灯光,纷飞的雪花,陷入沉思。

  独自抚养邹宛十二年,他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把孩子从镇上带来市里,与失败的丈夫、父亲和过去割席,努力成为合格的父亲。他自认为给邹宛提供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眼巴巴地等着邹宛考上大学,熬出头,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也许,他从未了解过孩子的想法……

  二十年前从部队退役时,身为独生子,他的婚事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找遍十里八乡的媒婆,介绍的姑娘要么没看对眼,看对眼的又嫌他没正经工作,担心跟他过苦日子,不愿上门。那时的邹国盛年轻气盛,不愿像百货商店橱柜里的商品,任人挑选评价,回绝了之后来说亲的媒婆,凭部队两年炊事员经验,进了镇上最大的酒楼帮厨,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当时镇上小学老师月工资只到他一半,邹国盛对此很满意,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一年后,邹国盛家里凑了些钱,在镇上买了一套50平的政府家属楼房。楼房钢筋混水泥,一层两户,一共五层,邹国盛选了五楼左边那家,门牌号502。

  排队来家里的媒婆差点踏破门槛,邹国盛眼光水涨船高,见了十几个姑娘都不满意,直到遇见小何。

  小何在红娘手里算拿不出手的,只是邹国盛这块香饽饽实在惹人馋,用光手里的资源后,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条件一般的小何送了出去。

  五姊妹中,小何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何家老大年近三十,仍旧光棍一个,年初好不容易捞着一个姑娘,何家急着把老二嫁出去,用女儿的彩礼给儿子办婚礼,便把她塞到十里八乡媒婆的手里。没想到小何命好,被邹国盛看上,乐得媒婆半夜睡不着,起来数红包。

  邹国盛的退伍补助费,加上家里七七八八凑了八千八百块彩礼,把小何娶回了家。

  小何个子高,人纤细,皮肤白皙,单眼皮但眼睛大,瓜子脸,跟演《红楼梦》的陈晓旭有几分挂相。她虽话少,但干活利索,家里自从多了个女人,变得井井有条。结婚半年多,小何连续早上犯恶心,吐了一周,邹国盛带她去医院,医生恭喜他要当爸爸了。十个月后,邹宛出生,邹家老太太退了休,乐呵呵来帮忙带孩子,夫妻恩爱,孩子身体健康,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邹国盛没别的爱好,唯爱喝几口,尤其结束一天工作,总要独酌几杯。哄完孩子睡觉的小何会贴心地做几个下酒菜,等他回家。邹国盛对媳妇很满意,对生活很满意,本以为幸福的花儿会越开越鲜艳,但邹宛三岁那年,他帮厨的酒楼日渐式微,生活急转直下。

  半年后酒楼倒闭,邹家失去生活来源,邹国盛成了无业游民。

  邹国盛年轻时爱读些酸腐诗,尤为信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待业在家后,日日与杜康兄相伴,不舍昼夜,经常从早喝到晚,还不时呼朋唤友到家里“小酌几杯”,弄一屋狼藉,留给小何收拾。

  前几年攒下的存款因为邹国盛失业,叠加肆意挥霍,开始入不敷出,很快家里揭不开锅。

  与此同时,小何家的条件反倒好起来了。哥嫂成婚后,盘下镇上小学门口一爿店卖文具,生意越做越好,后来扩大到两间门头,一年到头赚不少。

  何家大哥感念父母恩情,拿钱回村,给父母修了一栋新房,三层楼,还给邹国盛一家留了一间房。

  庆祝乔迁那天,邹国盛一言不发闷头喝酒,上头后,红着脸歪七扭八地在主桌举杯,对在座亲朋好友夸下海口:“村里修栋楼算什么,明年老子送丈母娘城里一栋楼!”

  何家大哥倒是不介意邹国盛发酒疯,理解他目前的处境,谁家没个困难,他给宾客赔笑,解释妹夫喝醉了,大家别介意。

  宾客把这段当成小插曲,继续吃喝。没想到邹国盛推开何家大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当初要不是老子,你根本娶不到老婆,现在在这里装什么x!”

  何家大哥和大嫂同时一愣,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小何赶紧上前,想把人拉走,也被推开。邹国盛扯着小何的衣领:“你比你哥还不如,天天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胳膊肘还往外拐。你说说你,到我们邹家后,挣过一分钱吗!败家娘儿们!”

  大戏满足了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宾客纷纷驻足停留观看。

  乔迁宴不欢而散,何家所有人都不痛快,宾客们则看足了笑话。

  回去路上,小何低声跟邹国盛商量,找个时间提上礼物,去跟哥哥嫂嫂道歉。邹国盛酒意未消,大手一挥,重重砸在小何额头上,砸得小何走路踉跄,留下一片红痕。

  “道歉?道什么歉?你家穷得住牛棚的时候,是谁给的钱,你哥才娶得起老婆?该他来给我磕头!”

  小何吃痛,又羞又怒,眼泪止不住地淌,急得直跺脚,忍不住朝邹国盛吼:“你有没有良心!”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小何的脸上,脆生生的,像噼里啪啦爆裂的竹节,吓得躲在妈妈怀里的邹宛哇哇大哭。

  当过兵的邹国盛气力惊人,挨了巴掌的小何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低声抽泣。

  天已擦黑,邹国盛红着脸,冒着一身酒气扬长而去,留下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

   

  有些事情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只要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

  邹国盛的家暴变成了家常便饭,只要稍不顺心,拳头和巴掌便会随机落下。他最称手的工具是擀面杖,小何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出门采买都得埋着头快步走。

  邹宛虽然年幼,但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生活,也如同惊弓之鸟。在邹宛儿时的记忆中,家里的灯永远那么灰暗,只要天一黑,她就开始害怕。天黑了,爸爸就会回来,只要爸爸一回来,妈妈就要挨打。

  她很想帮助妈妈,可她无能为力。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难以幸免被爸爸怒气波及,被一脚踢出一米多远。那次被踢伤了肺,导致发炎,住了半个月院。

  邹国盛不闻不问,继续四处花天酒地。眼泪流干的小何难以启齿地开口,向母亲借钱付了医药费。

  邹宛肺炎治愈后,邹国盛卷土重来,下手比以前更狠。隔三差五从他家传出女人和小孩的凄惨哭喊声,让政府家属院的人都不寒而栗,时间一长,小何娘家也有所耳闻。

  何家大哥带着家里的男丁上门讨说法,退伍军人出身的邹国盛毫不示弱。双方争执中,邹家的天线被菜刀砍断,一开电视就冒着雪花滋啦滋啦响,过年才重新接上。

  整个家属院闹得乌烟瘴气,邹家的腌臜事像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传得楼上楼下邻里邻居包括两边老家村里都知道了。

  之后邹国盛消停了一段时间,租了间铺子在镇上汽车站附近卖面食,日子缓过来一点,两口子不再吵架动手,一直到邹宛五岁。

  邹宛上幼儿园后,小何的空余时间多起来,嫂子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县里服装店当销售员的活,小何做得很开心。每天早上6点,在镇里乘客运汽车去县里上班,下午6点搭最后一班客运汽车回,月休一天,一个月两千块工资,抛去车费,饭是自家带的,能落下一千七百块。

  小何内向但干活麻利的性子深受服装店老板娘青睐。老板娘比小何大二十岁,看中小何个子高,身材也不错,经常让她穿样衣展示给客人看。

  邹宛七岁那年,服装店老板娘去深圳进货,带上了小何。小何走在深圳的街头,看见了与镇里完全不同的天空,被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惊得说不出话。选好衣服后,老板娘去应酬,留下半天时间让她在深圳逛逛。路过东门步行街,碰到一个大众模特比赛,好奇凑热闹,临时被主持人拉上台。

  小何压根不懂走秀,但在电视里看过,在后台换好衣服,凭借记忆走了几轮,竟然拔得头筹,赢回五千块钱奖金。

  小何紧紧地攥着五千块钱,手心全被汗浸湿。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回到家,看到邹国盛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酒气熏天浑身臭烘烘,连鞋都没脱。

  小何暗暗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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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前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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