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国盛坐在漆黑的老兵烧烤店里,抽完了半包红塔山,脚旁躺着几个见底的酒瓶。月光透过玻璃门打在地板上,映出他已显微佝偻的影子。他望着夜晚城市的影影绰绰的灯光和纷飞的雪花,陷入了沉思。
独自抚养邹宛这十二年来,他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与失败的丈夫角色割席,努力成为合格的父亲。他自认为给邹宛提供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眼巴巴地等着邹宛考上大学熬出头,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也许,他从未了解过孩子的想法……
二十年前从部队退役时,身为独生子,他的婚事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找遍了十里八乡的媒婆,介绍的姑娘要么没看对眼,好不容易看对眼又嫌他没正经工作,担心跟他过苦日子。那时的邹国盛年轻气盛,不愿像百货商店橱柜里的商品任人挑选评价,回绝了之后来说亲媒婆,凭部队两年炊事员经验进了镇上最大的酒楼帮厨,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千五百块的块工资。当时镇上小学老师月工资只能拿到他一半,邹国盛对此很满意,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一年后,邹国盛家里凑了些钱,在镇上买了一套50平的政府家属楼房。楼房钢筋混水泥,一层两户,一共五层,邹国盛选了五楼左边那家,门牌号502。
排队来家里的媒婆差点踏破门槛,邹国盛眼光水涨船高,见了十几个姑娘都不满意,直到遇见小何。
小何在红娘手里算拿不出手,只是邹国盛这块香饽饽实在惹人馋,用光手里的资源后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条件一般的小何送了出去。
小何在五姊妹中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何家老大年近三十仍旧光棍一个,年初好不容易捞着一个姑娘,何家急着把老二嫁出去用女儿的彩礼给儿子办婚礼,便把她塞到十里八乡媒婆的手里,没想到小何命好,被邹国盛看上,乐得媒婆半夜睡不着起来数红包。
邹国盛的退伍补助费加上家里七七八八凑了八千八百块,把小何娶回了家。
小何个子挺高,人纤细,皮肤白皙,单眼皮但眼睛大,瓜子脸,跟演《红楼梦》的陈晓旭有几分挂相。虽然话少,但干活利索,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结婚半年多,小何早上老是呕吐,邹国盛带她去医院,医生恭喜他要当爸爸了。十个月后邹宛出生,邹家老太太帮忙带孩子,夫妻恩爱,孩子身体健康,小夫妻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邹国盛没别的爱好,唯爱喝几口,尤其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几乎都要独酌几杯。每当这种时候,哄完孩子睡觉的小何会很贴心地做几个下酒菜等他回家。邹国盛对这个媳妇很满意,对生活很满意,本以为幸福的花儿会越开越鲜艳,但在邹宛三岁那年,他帮厨的酒楼日渐式微,生活急转直下。
半年后酒楼倒闭,邹国盛成了无业游民,邹家失去了生活来源。
邹国盛年轻时候爱读些酸腐诗,信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待业在家后喝起来没个度,昼夜颠倒,经常从一大早喝到晚上,还不时呼朋唤友到家里“小酌几杯”,弄一屋狼藉留给小何收拾。
仅有的一点存款因为邹国盛失业叠加肆意挥霍开始入不敷出,很快家里揭不开锅了。
与此同时,小何家的条件反倒好起来了,哥嫂成婚后盘下了镇上小学门口一爿店卖文具,生意越做越好,后来扩大到两间门头,一年到头赚不少。
何家大哥感念父母的恩情,拿钱回村里给父母修了一栋新房子,三层楼,还给邹国盛一家留了一间房。
喝乔迁酒那天,邹国盛一言不发闷头喝酒,上头后红着脸歪七扭八地在主桌举杯,对在座亲朋好友夸下海口:“村里修栋楼算什么,明年老子送丈母娘城里一栋楼!”
何家大哥倒是不介意邹国盛发酒疯,理解他目前的处境,谁家没个困难,他给宾客赔笑,解释妹夫喝醉了,大家别介意。
宾客把这段当成小插曲,继续吃喝。没想到邹国盛推开何家大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当初要不是老子,你根本娶不到老婆,现在在这里装什么x!”
何家大哥和大嫂同时愣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小何赶紧上前想把人拉走,也被推开了。邹国盛扯着小何的衣领:“你比你哥还不如,天天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胳膊肘还往外拐。你说说你,到我们邹家后,挣过一分钱吗!败家娘儿们!”
这种大戏满足了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宾客纷纷驻足停留观看。
乔迁宴不欢而散,何家所有人都不痛快,宾客们则看足了笑话。
回去路上,小何低声跟邹国盛商量,找个时间提上礼物去跟哥哥嫂嫂道歉。邹国盛酒意未消,大手一挥,种种砸在小何额头上,留下一片红痕。
“道歉?道什么歉?你家穷得住牛棚的时候是谁给的钱你哥才娶得起老婆?该他来给我磕头!”
小何吃痛,又羞又怒,忍不住朝邹国盛吼:“你有没有良心!”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小何的脸上,吓得小何怀里的邹宛哇哇大哭。邹国盛当过兵力气大,小何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低声抽泣。
此时天已擦黑,邹国盛红着脸冒着一身酒气扬长而去,留下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
有些事情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只要打开了,就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邹国盛的家暴变成了家常便饭,只要稍不顺心,拳头和巴掌便会随机落在小何身体的各个部位。小何脸上和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出门采买都得埋着头快步走。
邹宛虽然年幼,但在这样家庭环境下生活也时常像惊弓之鸟。在幼小的邹宛记忆里,家里的灯永远那么灰暗,只要天一黑,她就开始害怕,天黑了,爸爸就会回来,只要爸爸一回来,妈妈就要挨打。
她很想帮助妈妈,可她无能为力。就连她也难以幸免会被爸爸怒气的波及,一脚把她踢出一米多远。那次踢到了她的肺部,导致肺部发炎,住了半个月的院,邹国盛不仅没出钱,到处花天酒地,小何向母亲借钱付了医药费。
邹宛肺炎治愈后,邹国盛卷土重来,下手比以前更狠。隔三差五从他们家传出女人的凄惨哭喊声让家属院的人都不寒而栗,时间一长,小何娘家也有所耳闻。
何家大哥带着家里的男丁上门讨说法,退伍军人出生的邹国盛毫不示弱,双方争执中邹家的天线被菜刀砍断,一开电视就冒着雪花滋啦滋啦响,那年过年才重新接上。
整个家属院闹得乌烟瘴气,邹家的腌臜事像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传得楼上楼下邻里邻居包括两边老家村里都知道了。
之后邹国盛消停了一段时间,租了间铺子在镇上汽车站附近卖面食,日子缓过来一点,两口气不再吵架动手,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邹宛五岁。
邹宛上幼儿园后,小何的空余时间多起来,嫂子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县里服装店当销售员的活,小何很是满意。每天早上6点在镇里乘客运汽车去县里上班,下午6点搭最后一班客运汽车回镇里,月休一天,一个月两千块工资,抛去车费能落下一千七百块。
小何人内向但干活麻利的性子深受服装店老板娘青睐。老板娘比小何大二十岁,看中小何个子高,身材也不错,经常让她穿样衣展示给客人看。
邹宛七岁那年,服装店老板娘去深圳进货,带上了小何。小何走在深圳的街头,看见了与海城市完全不同的天空。选好衣服后老板娘去应酬,留下半天时间让她在深圳逛逛。她路过东门步行街,碰到一个大众模特比赛,好奇凑热闹,却临时被主持人拉上台。
她压根不懂什么是走秀,但在电视里看过,凭借记忆中的模样,她在后台换好了衣服,几轮走秀下来,她竟然拔得头筹,赢回五千块钱奖金。
小何紧紧地攥着五千块钱,手心几乎被汗浸湿。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回到家里,看着酒气熏天浑身臭烘烘连鞋都没脱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邹国盛,暗暗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