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是一座名字带海,实则离海一千多公里的内陆城市。
姜一敏从学校图书馆的县志上得知,最初海城不叫海城,叫海州。县志记载了一个流传多年的传说,海州真的有过海,只是经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海变成了内陆,名字留了下来。
这座四线小城现代化建设期间,曾淘汰过一些巨大建筑物。这些巨大废旧建筑逐渐被大人们遗忘,又被小孩们选为冒险的秘密基地。
距离海城职高三公里外的“灯塔”,就是这么一处地方。
它起初是有名字的,叫晴晖楼,小孩们叫它“灯塔”,往往伫立在海边。但它却跟海没有半点关系,就像这座城市的名字一样。
在市政府早年公布的城市规划中,晴晖楼将打造成为海城标志性景点,口号是:“冲出海城,走向中国!”
后来晴晖楼修建到一半,因为出资方资金链断裂,变成了烂尾阁楼。
多年过去,伴随着重振海城的口号,重启晴晖楼也喊了无数次,最终还是以一个半成品的姿态伫立在那里。毫无生气,灰扑扑的,像一只冻死在路边无家可归的鸽子,尸体已经僵硬了。
明天便是圣诞节了,路上姜一敏透过车窗,看到商家纷纷挂上了圣诞树装饰品,用雪花贴纸在玻璃窗上营造气氛,行道树上挂着七彩的小灯泡装点,闪烁着彩虹般的光。
姜一敏从氛围浓厚的明亮大街,匆忙赶往死气沉沉的晴晖楼。
一个小时前,邹国盛接到警察电话,晴晖楼的保安在巡逻时发现了邹宛,怕她轻生便报了警。警察赶到后,邹宛情绪相当激动,邹国盛到了现场也被赶走,劝解无果,只好请姜一敏出面。
姜一敏到了现场,邹国盛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就差跪下来求她:“一定要把宛宛带下来!”
姜一敏点点头,走向晴晖楼。大门虚掩着,四周漆黑一片,每往前走一步,木地板都会发出尖锐的吱呀声,加上年久失修,人会失去平衡,摇摇欲坠,随时脚下感觉都会踩空。
一层,又一层。八层楼的高度,每一层似乎都回荡着楼下邹国盛焦躁的踱步声。
鞋底带起的灰漂浮在半空中,姜一敏差点被呛到。
终于,到了顶层。角落有一团不明物体,姜一敏吓了一跳,发现是人后,松了口气。
邹宛蜷缩着身子,头埋进膝盖。
出于安全考虑,上到顶层的只有姜一敏,其余人都在晴晖楼下焦急等待。
姜一敏长出一口气,没有开光源,借着月光走到邹宛身边,“他们说你好久没吃东西。”姜一敏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地上。蜷缩的身影突然暴起,保温桶被踢翻在墙角,南瓜粥顺着裂缝渗入地板。
“你也是来责怪我的?”月光照亮邹宛红肿的眼眶。
姜一敏耐心地蹲下身,扶起倒地的保温桶,轻轻摇头。
顶层的穿堂风吹得姜一敏有些头痛和喉咙发紧,她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是小升初的暑假。她和同学来探险,被恶作剧的男生关在楼里。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害怕得快要死掉。她一直被关到晚上,皎洁的月光流进晴晖楼,姜美凤像月之仙子一样,找到了她。
“我找过我妈了。”邹宛的声音轻得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许早就可以展翅飞翔,而我还自私地想要再次打破她的幸福生活,我注定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邹宛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保温桶被踢远,楼下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邹宛剧烈颤抖。保温桶从木板的缺角跌落,姜一敏在黑暗中伸出手,把邹宛的头揽进怀里。
不一会儿,怀里传出瓮瓮的抽泣声。
姜一敏明白了她这次出走的动机。当抽泣声渐弱时,姜一敏说:“要下雪了。”
她望着阁楼外月明星稀的夜空,想起六年前那个雪夜,在晴晖楼顶楼一片狼藉中找到她的姜美凤抱着她说:“只要有妈在,谁都不敢欺负你。”
“邹宛,幸福不是得到的,幸福是一种能力。”
邹宛说过邹国盛家暴导致她妈妈离家出走的事情。姜一敏甚至还能想起说这个话题当天的天气,晴空万里,太阳却是惨白色的,晒在身上没有温度。
邹宛坐在操场阶梯上,看着远方,脸上表情淡淡的,“虽然现在我能感觉到我爸很爱我,全身心地为了我好,但是过去的记忆总归是无法抹除的……”
邹宛想,因为是妈妈,就算小时候她抛弃了自己,在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她。这些年来妈妈一直作为邹宛心中的底气,支撑着她走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当她成年后,想去找妈妈,看到妈妈过得如此幸福,回想起自己的境地,难免觉得多余。
“都过去了。”姜一敏说,不论是坐在草垛上看夕阳,还是被舅妈追着在院子里打骂的日子;不论是邹国盛酗酒打人,还是邹宛妈妈的不辞而别的日子,都过去了。
而那些没过去的,也都会过去的。
“我爸还在吗?”邹宛抬起头,眼泪混合鼻涕留下的湿热,印在姜一敏的胸口。
“在。”
“我现在不想见到他。”
“好,那今晚你去我家住。”
姜一敏起身,走到一旁打电话,一分钟后回到阁楼,楼下的嘈杂声渐渐散去。
她朝邹宛伸出手:“走吧,回家。”
下楼前,邹宛望向远方的花坛,她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邹宛离家出走和平解决,何为半路上打来电话,姜一敏在网约车上摁掉,回微信:何老师请放心,邹宛平安找到,今晚住我家。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回到姜一敏家,已经是凌晨2点。姜美凤还没睡,焦躁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披着一条条纹羊毛肩,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
姜一敏注意到,她新染过头发,染发剂残留在发际线四周。记忆里,姜美凤很爱染发,从红发到金发,除了黑色,理发师推荐的颜色她都染过。姜美凤不染黑色不是不愿承认老去,而是觉得土气。姜八妹恨土气多过于恨老气,因此即使长白发,也不肯染黑。
可在看守所待了三天之后,她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加上两年前染的唇褪色,她独剩一双文过的眉毛撑着脸,显得刻薄又老气。
口红对姜美凤而言抵得上半条命,在过去十多年,口红撑起了她绝大多数时间的底气。
老家的人都说嘴唇薄的人天生命薄,偏偏姜美凤生来便是小嘴薄唇,从小被讥讽过无数次,去广州打工领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她便去化妆品店为自己挑了一支口红,把嘴唇涂得厚厚的,她便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从那以后,每天姜美凤都会涂口红,直到这次进看守所,打破了这一惯例。
她原以为嘴唇涂厚了命就不薄了,想来并非如此。
姜美凤没接姜一敏到海城之前,她生活在乡下,那个名叫长龙镇的地方。
当时外公外婆年纪不大,平日里忙着出门赚钱,便把她扔给舅舅舅妈照顾。准确地说是扔给舅妈照顾。舅舅在姜家排行老九,大家都叫他姜老九。当时姜老九没有工作,一天到晚在乡里晃悠不着家。舅妈家的孩子比姜一敏大两岁,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就凑合养在一起,晚上再送回外公外婆那边。
她时常坐在草垛上发呆,舅妈扯着嗓子喊她去洗衣服,她个子小没力气,搓了半天只能把衣服揉得皱巴巴,少不得挨骂。
饥一顿饱一顿更是家常便饭,跟舅妈家养的猪牛羊没什么区别,甚至不如这些家畜,猪牛羊长肥了可以卖钱,是舅妈生活里最大的盼头,而她只会带来消耗,是舅妈生活里的最大的霉头。
舅妈时常威胁她:“如果姜美凤再不寄钱来,就把你卖掉换生活费。”
只要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很紧张很害怕,她都不知道姜美凤是谁,她寄不寄钱更不是她能掌握的事。姜一敏一度以为姜美凤是路边小庙里的菩萨,多拜拜才会寄钱来,于是她学着大人的模样,每日都去路边的小庙拜菩萨,希望能寄钱来,她就可以不用跟家里的猪牛羊一样,被舅妈卖掉。
日久天长,她最终没有被舅妈卖掉,姜美凤也回来了。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无法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所有人围着她催她开口叫妈妈,她不肯,挨了一顿揍,羞愤到泪水涌上眼头,狠狠地擦干跑远了。
那之后又过去了十年,她始终和姜美凤之间的关系淡淡的。直到发生雪地杀人案,认出江军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凶手的身份。
因为是妈妈,所以就算是凶手,也要包庇她。
“妈——”她喊了一声。
见姜一敏和邹宛同时出现,姜美凤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弛,热情地问邹宛饿不饿,要不要给她煮夜宵。
邹宛知道姜美凤的厨艺,摆手礼貌拒绝。尽管她从中午开始便粒米未进。姜一敏看出她的顾虑,趁她洗漱,煮了碗面放在餐桌上,“吃吧,垫了个荷包蛋。”
末了,补充一句:“不是我妈做的。”
邹宛心领神会,看了一眼姜一敏,拉开椅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面。
“好吃!敏敏煮的面天下第一好吃!”
吃过面,姜一敏去洗碗,邹宛回房间休息,等姜一敏收拾好回房间,邹宛已经睡着了。她呼吸平稳,双手抱在胸前,姜一敏替她掖好被子,也爬上床。
姜一敏逼自己不去想姜美凤在看守所的日子,姜美凤的轻描淡写更令她难受:作息规律,有饭有菜,出来还瘦了两斤。
期间邹国盛打过一次电话,姜一敏没接到,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去卫生间给他回电话:“放心,邹叔叔,明天一早我就把她给送回来,她需要时间调节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姜一敏醒来时,邹宛不在床上。她立刻下床去找,刚好撞见邹宛和姜美凤提着油条和青菜粥,在门口掏钥匙。六目相对,姜美凤先开口:“醒啦?今天外面雪大,我给你们何老师请过假了。”
姜美凤一边说着,一边抖落盆帽上的雪片。
一旁的邹宛半张脸藏在围巾里,提着油条的手背冻得通红。两人的鞋面都沾着雪花。
“快进来。”
姜一敏侧身,冷风见缝插针地钻进屋里,冻得她直哆嗦。
三人拆开包装后分食,姜一敏喝了口装在保温桶里的青菜粥,温温热热的,整个人瞬间通畅了不少。
姜美凤啃了一小口油条,纸巾捏成一个尖,擦擦嘴角沾上的油:“邹宛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姜一敏好奇她们俩聊了什么,“我答应过邹叔叔……”
“他那边我去说。”姜美凤打断她。
“不用了姜阿姨,我没事了,吃过早饭我就回家了,免得我爸爸担心。”
早饭还没吃完,门口被拍得砰砰作响,姜一敏起身去查看,屋外响起邹国盛急切的声音,屋内不约而同地迎来沉默,姜美凤先姜一敏一步出声:“邹宛不——”
话到一半被邹宛截住,她用卫生纸擦了擦手,起身鞠躬:“姜阿姨,敏敏,谢谢你们,我该回去了。”
邹宛开门后,邹国盛的声音霎时停止,像被关掉闸门的水龙头。
“回吧,爸。”邹宛率先下楼,邹国盛来不及跟姜一敏道谢,追了上去。
“等等你老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姜一敏屁股还没坐热,门又被敲响了。
这是一顿注定吃不安生的早饭。
门外站着一对陌生母子,衣着朴素到有些寒酸的母亲一见到姜美凤,便给她跪下了。
“对不起,凤姐!是我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