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都是墙,光线很差,她的眼睛花了好一阵才适应这间暗房。不只是眼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饱受折磨。光是饥饿就让她几次想撞墙,但是墙上装着海绵,除了撞得头晕眼花,醒来后还是在这个鬼地方。
多次之后,她选择妥协。
她尝试着活动,脖子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
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柔软又僵硬的东西。
像是鼻子和嘴巴,冒着凉气,冰冷、发臭。
是个死人。
她艰难地扭过头,双手撑地,匍匐在尸体的正上方,终于看清那张脸。
那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
又做噩梦了。
姜一敏一整夜都没睡好,闹钟响的时候,心跳漏了几拍,缓了一会儿才按掉闹钟起来。
洗漱时经过姜美凤的房间,被子揉成一团扔在那里,连褶皱都没变过。
她的夜不归宿已经成为常态。
镜子里的青春痘比昨天又红了些,她涂了点芦荟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冷颤,把口罩揣进校服兜。
手机界面弹出通知显示,今天是12月10号,大雪天气还将持续。
雪从11月开始下,这次连续下了一周,对于海城这座南方城市来说实属罕见,媒体报道争先恐后为它冠上“百年一遇、千年难遇”的标签,试图获取更多点击量。比起文字,姜一敏对数字更加敏感,她注意到积雪已经超过10cm,快没到小腿了。
家里的热水器在这种境况下,运行得十分艰难,三分钟才能挤出一些温水。姜一敏坚持用温水洗漱完,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往书包里塞了个小面包便出门了。
天刚擦亮,积雪比昨天还厚一些。升入高三后,姜一敏比环卫工人起得还要早。清雪工作尚未开始,直接骑行阻力很大,车轮容易陷在雪地里。她打算把自行车推到积雪清理过的公路上再骑。刚推出小区门还不到五十米,自行车车轮卡出了一个雪坑。她戴着厚厚的毛绒手套,用力抬起前轮,碾过障碍物。因为惯性,卷着雪片的前轮又重新落回到硬邦邦的障碍物上。
姜一敏忍不住好奇俯身去看,雪地里露出了一张人脸……
雪天在路上耗费的时间是平时的两三倍,尤其是这种大雪天气。
光是等班主任何为来就等了快一个小时。
南方城市没有装暖气的习惯,翠湖街道山和派出所里的老式海尔空调开到了30度,体感仍旧跟室外相差无几。
姜一敏抿了一口警察递过来的开水,握着杯身取暖。她视线落在空调屏显的30度上,耳朵里钻进空调努力运转的嗡嗡声。
何为风尘仆仆地推门而进,带来一阵风雪,驱散了好不容易裹在众人身上的暖意。
视线集体落在他身上。
姜一敏看到他的黑色皮鞋开了个口子,钻进了雪片。
“警察同志,我们班姜一敏平时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绝对不可能干违法犯罪的事……”从雪中赶来的何为额头上急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脸颊冻得通红。室内外的温差让他一进屋眼镜上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海城职高高三三班的班主任何老师是吧?”一个大块头的警察打断他,“姜一敏是重要的证人。”
“证人?”听警察这么说,何为点头的同时松了一口气,镜片上的雾气散去,露出憨厚的眼神。
另一个肩章多两颗星的警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大意是涉及刑事案件需要保密,叫何为过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请他负责送姜一敏回家,毕竟经历非常规事件,需要学校和家庭进行心理辅导。二是他们联系不上姜一敏的监护人姜美凤,需要何为帮忙。
姜一敏在派出所办公室走廊看见过这个人的照片,是负责刑侦工作的副所长。
何为尝试着给姜美凤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他也联系不上。
“我妈应该在麻将馆里。”姜一敏的视线从何为鞋面上的积雪挪开,犹豫半晌后开口。
“哪家麻将馆?”
“小区东门那边,叫小凤茶馆。”
派出所民警赶到小风茶馆时,四个烤火炉把一桌人烤得满面红光,茶馆里一共两桌,都打了个通宵血战到底。
老板娘姜美凤一看到警察,立刻从吧台后取出营业执照,又热情地给警察倒茶,听说小区附近死了人,吓得用桌布利落地包起麻将牌,掩着赌资往怀里揽:“怎么出了这么大事?”
她拿出手机一看,丝毫没注意到手机因为低温被冻关机。
言谈间她有意无意提到派出所的张哥李哥怎么没来,这片的警察她都熟。
新警没搭理她,把她带回所里,路上她瞧见许多个生面孔,暗道不好。可关姜一敏什么事?
办好手续,何为把姜一敏交到姜美凤手里,叮嘱她回去好好安慰孩子,多关注孩子的状态,有事给他打电话。
姜美凤穿着一件假貂皮,涂着大红色口红,用高挑的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姜一敏。零下十度的大雪天里,她踩着高筒皮靴,薅着女儿往外走。她的鞋跟又高又细,不时陷进雪地里,气势很快弱了几分。她走得歪七扭八,叫住走在她前面几米的女儿,气急败坏:“死丫头,也不晓得来扶你一下你老娘!”
姜一敏无奈停下,折回,借胳膊给她挽住稳定重心。
“海城80多万人,就你出门能压着死人。”靠姜一敏站稳后,姜美凤趁机数落道。没说出口的是吓死老娘了,还以为是手下的姑娘被扫黄了。
姜一敏没搭话,心事重重地抬眼,从派出所办公楼出来,看向自己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小半天工夫,自行车坐垫和把手上已经铺满了雪。姜一敏上前拍掉雪片,推着往外。
母女二人准备打车回家,门口碰到正要离开的何为,司机说不顺路,姜美凤坚持把好不容易拦下的出租车让给何为,还抢着付了车费。
姜一敏背着书包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姜美凤看出她不高兴,借机教育一通:“这叫人情世故懂不懂。我看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以后出生社会少不了要求人帮事的,多个朋友多条路知不知道。”
姜一敏无奈抬头:“他是我班主任……”
“做学生不尊重班主任你还想干什么?”
又等了十来分钟,姜一敏叫的网约车穿过雪地姗姗来迟,姜一敏把自行车放进后备箱。那是一辆白色的捷安特女式单车,姜一敏已经骑了两年。
不到下午四点,天已经擦黑。大雪模糊掉了日与夜的边界,有时候走在雪地里抬眼望去,刺目的雪光更像是旭日,让人仿佛置身于烈日之下。
海城即将迎来又一个雪夜。在上一个雪夜,有个男人死了。
今天的课没上成,姜一敏始终记挂,路上忍不住给邹宛发微信问课程进度。邹宛发来几个PDF:今天的卷子,我给你扫描出来了,你自己在家打印做。
为了刷题,姜一敏特意用勤工俭学的钱买了个打印机,方便随时打卷子。
隔了一分钟,邹宛又发:你没事吧?就一天而已,进度不会落下太多,回头我帮你复习。
姜一敏回:没事,就是触霉头,我妈说等雪停了带我去庙里拜拜。今天在楼下烧了点纸钱。
邹宛:还搞封建迷信呢?
姜一敏回:换你爸搞得更勤。对了,今天学校没记者了吧?
邹宛发来一个“哭哭”的表情包:风雪无阻。
姜一敏回了个“无语”的表情包:这些记者有够闲的。都两个月了还不消停。你爸上次复检结果出来了?
邹宛回:除了血压和血糖高点,其他还好。我已经跟他约法三章,再遇到需要冒生命危险去做的事绝不能出头,否则就断绝父女关系。
姜一敏:哈哈(表情包)。被你爸从江里救起来那家伙愣是从头到尾没露过面,一句感谢都没说过?
邹宛:别提了,现在都发展到我爸救人事件是剧本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邹宛说要去刷题,姜一敏只好止住话头,抽出一张卷子,随便写了一个“答”字,思绪飘出去很远。
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全部告诉邹宛。
晚上,姜一敏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浮现白天遇见尸体的画面。自行车前轮压在那张脸上时,她还以为是哪家小孩的人偶娃娃。出于好奇蹲下身细瞧,发现是个中年男人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那人脸上红扑扑的,眉毛和头发上结着冰,一股浓烈的酒味袭来,看上去像是在雪地里睡着了。
“叔叔——”姜一敏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推了一下,没反应。
她准备去拉人,自己却摔了个屁股蹲,好像手里还多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一节小拇指。
人冻脆了?
姜一敏吓得大叫一声,把手指扔出老远,叫声吸引来了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帮着报了警。接着就是被警察带回派出所,做了一上午的笔录,中间吃了个盒饭接着做笔录,直到下午两点何为赶来,又等了一个小时,姜美凤才堪堪现身。
一个上午的时间,她给姜美凤打了十个电话都是关机,换警察也没打通。其实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姜美凤,只是当警察问出还有谁可以联系时,她下意识地报出了何为的名字。
下午何为推门进来那一刻,她从来没觉得何为那么可爱过。比姜美凤可爱,也比姜美凤靠谱。
除此以外,升学这件事情上,何为百分百支持她考专业对口的南华大学,而姜美凤,作为她的亲妈,竟然想让她职高毕业就进厂,然后结婚生子……
乱七八糟的想法塞满了她的脑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上厕所路过客厅时,发现白天在雪地里弄湿的校服搭在烤火器上。走上前去摸了摸,已经干了。碰过死人的毛绒手套也搭在一旁。
姜美凤的房间里传出震天响的呼噜声,难得没有去打夜麻将。
卫生间的镜子里映出姜一敏毫无血色的脸,还好有那颗暗红色的青春痘,才让她没有彻底融于黑暗。她按了按,光滑的,发热的,有点疼。
回到房间,状况依旧没有好转,闭上眼,尸体的脸仍旧反复出现在眼前。回家洗过几十遍手,洗到快脱皮了,还是无法摆脱接触尸体手指后留下的冰凉、黏腻,甚至有些发臭的触感。
她心事重重地翻开手机,输入关键词,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今天现场的视频。
“海城发现一具冻僵男尸……”
现场拍摄画面,配乐鼓点又急又密,镜头很晃,背景音十分嘈杂,像素因为多次传播变得十分模糊。
她点开评论:
“听说是个高中生发现的。”
“仇杀还是情杀?”
“在我家附近,就是喝酒喝死了呗,隔老远都能闻到酒味。”
“哪里是喝死了,雪地里还有血,肯定是谋杀!”
翻完评论,姜一敏越发清醒。活了十八年,只在电视上见过凶杀案,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亲历者。不只是这样,几个小时的笔录也让她心力交瘁,警察反复问她是否认识死者,像把她当成嫌疑人拷问。
“今天就到这里,辛苦你了。”叫李依霖的女警察合上笔记本。她从公安大学毕业,通过警察专项招录进入警察队伍,在基层派出所锻炼了两年后,调回分局安排在刑警支队。
姜一敏刚松了一口气,李依霖却定住身体,凑近盯着她书包上的一串钥匙圈:“这个钥匙圈看起来挺眼熟。”
姜一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他。”书包上挂的钥匙圈是从姜美凤的麻将馆里拿的,她批发了几百个,逢人就送。雪地里躺着那具男尸身上也有一个类似的。
说这话时,室内温度依旧冰冷,她却感觉自己脸有点发烫。
警察不信她。
不,这应该是问话技巧。
果然,李依霖站起身向她微笑:“随便问问,别介意。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做完笔录的姜一敏感到精疲力尽。回家路上,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车窗外的簌簌大雪,脑子里想的却是后备箱的自行车,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撒谎了。
他送我的不是钥匙圈,而是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