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美凤半夜三点醒了一次,心脏噗噗地跳。她一向睡眠好,挨着枕头就能睡着,倒是许久不曾失眠了。
下午警察到麻将馆找她时,她以为自己被“点炮”了,事情太多,她不知道是哪件,还是有点慌。
是“抽水”,还是茉莉?
来她家打牌,按10水钱的标准,每桌输赢500抽50。生意不大,都是熟客。最近经常有几个生面孔,她心里有点没底。
还有就是茉莉。
除了“抽水”,她也当“掮客”,给没钱的小姑娘和有需求的男人牵线搭桥,拿点中介费。茉莉是手下的8号姑娘,本来干得好好的,最近突然联系不上了。
茉莉跟姜美凤是老乡,人长得水灵,性格有些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听她说女儿得了白血病在住院,急需用钱。本来姜美凤不愿做熟人,但看着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茉莉,既心疼又不忍,经不住她三番五次求上门,便松了口。
介绍了几个客人后,茉莉很快上道了,两人的合作也很愉快。茉莉脸盘子小,皮肤白皙,个子也高,虽然不太会说话,不能靠一张嘴讨好客人,但她的自身条件足以让客人们流连忘返。最近有个大方的沙石场老板找到姜美凤,要一个水灵的姑娘,她第一个想到茉莉,可茉莉电话关机,微信没回。一开始她以为只是茉莉赚够钱跑路了,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毕竟她是个人中介,比不得大场子。真正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龙哥也许久没露面了。龙哥是茉莉在她这里最后一单的客人。
这下问题就大了。
如果说龙哥带着茉莉私奔的可能性是5%。那么剩下95%的可能性是——两人出事了。
所以警察找上门时,她差点被烟呛闷过去。
没从警察口中听到茉莉和龙哥的名字多少让她松了一口气,结果警察告诉她的事并没好多少——她那倒霉催的女儿出门上学竟然压到了一具尸体,还把一截指头给扯下来了,晦气到她想上庙里连拜十天。
据说死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平头,圆脸。她好奇地跟警察打听死者的身份,警察以办案保密为由拒绝了她。
回去的路上,姜一敏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这孩子也许是被吓傻了,姜美凤想。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她这件棉袄不仅不贴心,还漏风。本来送她去职高就没指望她能有出息,偏偏人家要争做鸡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别的职高生还在梦乡里,她就披星戴月地出门了,若不是这么早出门,就不会遇上这档子事。要说姜一敏就是被自己保护得太好,不知道社会的险恶,以为努力就能改变命运,殊不知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越努力越辛酸。
姜美凤好几次提出让她别念了还不高兴,跟她嚷嚷,说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让她不要插手。这种事当妈的不插手,还有谁能真心地帮她?有个职高文凭进厂打工也没什么不好,等20岁一到给她介绍户好人家,趁着自己还年轻还可以帮衬一把。
姜美凤自己没受过家里的照拂,身为家里最小的“八妹”,从小饥一顿饱一顿,14岁不到就出门打工,寄钱回家补贴家用,有了姜一敏后她已经尽最大力气对这个女儿好了,但这死丫头半点情都不领,还偏偏要考什么南华大学,说是她的梦想。梦想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吃吗?值几个钱?
还有,来她麻将馆打牌的都是人精,虽说人死在小区门口,离茶馆还有段距离,但她被警察上了门,都知道尸体是她女儿发现的,自然免不了传出流言蜚语,这生意势必受到影响。
越想越气的姜美凤坐起身,翻到何为的微信,想通知何为明天起姜一敏就不去学校了,语音转文字的对话框编辑了一大段,最后还是删除了。
等她撞了南墙就知道回头了。
她拉过被子蒙住脸,翻身叹口气,睡过去了。
尸体没有明显外伤。法医在死者后脑勺发现了一处圆形伤口,边缘整齐,创口较小但创腔较深,符合锐器伤的特征。法医推测,凶器可能是一枚钉子,穿透了颅骨。然而,法医剖开死者脑部后,并未发现钉子的遗留痕迹。尸检报告最终确认,这一处正是致命伤。此外,死者胸口还有一处刀伤,伤口较浅,仅穿透表皮和部分肌肉,未伤及内脏,显然并非致命伤。
由此可推断为他杀。至于死者被姜一敏扯掉的那根手指,法医发现其手指根部有陈旧性创口,显然这根手指曾经断过一次,并且重新接上。
死者体内检出的酒精成分与抛尸现场酒量严重不符,凶手在杀人后应该在尸体周围洒了不少酒。昨天下了一夜的雪,路上积雪厚度超过10厘米,白酒的热量加速积雪的融化,也加速了尸体被发现的可能。
案发地山和小区居住的老年人偏多,平日里都有早起买菜锻炼的习惯,近来因为大雪,出门时间有所推迟,才会让高三学生姜一敏最早发现尸体。
从白酒融化积雪的情况来看,抛尸时间应该在后半夜。死亡时间也因为夜里那场大雪无法精准判断。现场没有发现凶器,脚印因为发现尸体时的混乱被破坏,唯一有用的线索是发现了一道轮胎印记,很浅。说明这里不是案发第一现场。
网安大队检测到相关舆情达上千条,一度登上本地热搜榜第一名。市局对雪地杀人案十分重视,安排案件由翠湖街道山和派出所移交市刑警队。
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李依霖提出:死者身高176,体重80公斤,这个身量姜一敏应该推不动。警方对姜一敏的怀疑和问话都是例行的,毕竟案发现场第一发现人是凶手的情况不在少数。
加上这个高三的女学生警惕性很高,做笔录时能感受到对抗感,在警方联系不上监护人的情况下,她明明知道自己母亲在哪里,偏偏要等到班主任来后才肯说,所以李依霖才会在结束问话时杀了个回马枪。钥匙圈也只是看到她书包上随意当作素材发问,毕竟死者身上发现的同款钥匙圈早已烂大街。
警方相信她没有特殊原因不会杀人,但是有前提。
不过目前紧要的不是找嫌疑人,而是确定死者的身份。指纹比对库里没有匹配数据,排除了死者有案底。
根据死者的断指,排查了海城市近五年来接受小指再植手术患者后,同时比对二代身份证库指纹,得到匹配结果:死者名叫江军,1978年生,已婚,育有一女,目前经营一家食品公司。
案发地翠湖街道山和小区地处城乡结合部,是前两年改造的农村回迁小区,属于三不管地带,鱼龙混杂,监控隔三差五被弄坏,时间长了就成了摆设了。
凶手挑这个地方抛尸是合理的。
巧合的是,死者名下的食品厂距离抛尸现场不到2公里。
从派出所出来后,姜美凤低调了很多,她怕被警察盯上,调整了麻将馆的营业时间,手下姑娘的活也停了。
尽管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保不齐哪天来个山崩地裂,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常客们听到风声,个个跟猴一样精,很快就门前冷落鞍马稀。
闲得无聊,姜美凤独自坐在麻将馆里抽烟看短剧,《离婚后凌总他后悔了》,左看右看那个男主角都很眼熟,正看得入迷,接到何为电话,得知姜一敏又被带到了刑警队。
她六神无主,七窍生烟,气得掀了麻将桌。实在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但只能硬着头皮打车到市公安局。一下车气场全开,推开多事的小民警,冲进刑警队办公室拍桌子:“你们怎么回事?有完没完,我女儿是个高三生!高三!她开春就要参加高考,你们隔三差五把人弄这里来,耽误了学习谁负责?我女儿前途谁负责?”
这番话惊呆了众人,包括姜一敏。她从未从姜美凤嘴里听到过“前途”两个字。市局刑侦队的空调也不起作用,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头,上面还有没融化的积雪,也被带进了刑警队,下一秒思绪跳到一阵感慨上:原来在姜美凤眼里,自己还是有前途可言的。
李依霖出面安抚了姜美凤的情绪,说现在是例行做笔录,因为案件有了重大进展,姜一敏作为重要目击者,有义务配合警方办案。
“什么重大进展?”姜美凤没好气地问。
“死的人叫江军,开食品公司的,问我认不认识。”姜一敏抢在警方阻止前,故意说漏了嘴。
李依霖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转过头去叮嘱姜美凤:“这件事情属于办案机密,姜一敏不懂事告诉你就算了,你作为大人可不能出去乱说,否则警方会追究你们责任。”
她说的“你们”,也包括了姜一敏。
这次的笔录时间比上次短了一半,从刑警队出来时,难得在雪停的天气里出了太阳,夕阳西落,把母女二人并肩的影子拉长。
路边积雪融化成一滩滩水,折射着夕阳的光。
姜一敏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姜美凤单独这样出来过了。
“妈,你说的是真的吗?”姜一敏想起她在刑警队说的那些话。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我的……前途。”
“你有什么前途?那都是唬警察的!你还是早点退学进厂!你不上这个破职高能惹出这么些事来吗!”
姜美凤借机训斥了姜一敏一通,姜一敏失望地低下头,心想果然如此。
突然,姜美凤停住脚步,整个人定住。姜一敏走出好几步,才察觉她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姜美凤的高跟长靴鞋跟卡进了路边的排水渠。她焦急地蹲下身,嘴里一边不停咒骂着脏话:“真他妈倒霉……出门没看黄历,改天雪停了一定要去庙里拜拜”,一边用力,试图把鞋跟从排水渠缝隙里拔出来。
姜美凤使出牛劲,涨红了脸。
姜一敏回头走向她,心底的失望慢慢积攒成一个球,拉长的影子咬住了姜美凤身后那片阴影。
她俯视着她,看着被磨掉漆皮的高跟长靴鞋面,缓缓开口:“妈妈,你认识江军,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