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龙镇有很多关于姜八妹的传言。第一个版本是姜八妹在广州当洗头妹,被有钱人包养了,结果人家老婆打上门来,姜八妹只能带球跑。没捞到好处,孩子只能扔回老家;第二个版本是姜八妹从小长得漂亮,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好看。十四岁时姜大福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彩礼五万,钱都送到家门口了,姜八妹跟一个修鞋匠的儿子私奔去了广州。到了广州,灯红酒绿,姜八妹踹掉鞋匠儿子,给鞋厂老板当小蜜;第三个版本说姜八妹在广州酒吧里陪酒,跟了很多个男人,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
故事版本众多,真真假假,到最后真相到底是什么没人在乎,大家只愿相信自己心中的真相。对姜八妹而言,长得漂亮是一把双刃剑,带来的风险与收益成正比。
早在十四岁,姜大福要把她卖五万块钱时,她便意识到,这张脸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同时也会带来收益。
既然隔壁村都肯给五万,那么外面呢?
齐秦总在电台里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勾起无数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姜美凤也是。她最向往的地方是广州国际大厦。
村委办公室的电视里播放过介绍广州国际大厦的新闻,它是当时中国第一高楼,足有63层那么高。
63层,姜八妹老家全省都不会有比它更高的地方。
小学语文课本里杜甫洋洋洒洒地写,登高才能望远,要去就要去最高楼的地方。于是十四岁的姜八妹连行囊都未准备,便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到了广州。
在姜美凤原本的计划里,姜一敏是要在广州出生长大的,她的女儿跟她肯定不一样,不会一辈子窝在贫穷的山沟沟里,不会忍饥挨饿,不会长到十岁都没有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新衣服穿。
计划出了一点意外,姜一敏生理学上的父亲食言,没有实现他的承诺,为姜美凤母女在广州这座繁华的大城市提供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不仅这样,连他本人都是泥菩萨过河。姜美凤囊中羞涩,准确地说是捉襟见肘,留在广州待产只会一尸两命,她问广州认识的小姐妹借来三百块买火车票,在混杂着烟味和脚臭味的绿皮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终于回到海城。下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丝变成一条条线挂在车窗上,下车后,她在雨中淋了一会儿雨,站在站台上望着出口指示牌,跟在大部队的最后出站,像老鼠尾巴尖上拖着的细毛。
雨下得太大,成片的乌云压下来,抬眼便可看见。能见度变低后,白天比夜晚更像夜晚。那是九月,初秋的天气,袭来的凉意让姜美凤打了个寒颤。
她联想到末日,1999年是她刚到广州的头一年,关于末日的传言甚嚣尘上,世纪终结后会是什么样?这成为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根线头,足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她也为此惆怅,新世纪要来了,新世界会来吗?
1999年12月31号晚上,她坐在鞋厂宿舍楼顶,脚边躺着几个空的啤酒玻璃瓶,那时的夜空跟现在雨中天空的颜色一样,暗色的湛蓝。她双手抱膝,坐在又冰凉又硌人的水泥地面,思绪飘得很远。
今年的大豆收成还好吗?妈妈的腰痛有没有缓解?
她吸着冷空气,鼻子冻得通红,好在冬天并不难熬,不买厚衣服也能撑过去。尽管前路迷茫,但她依旧怀揣希望。
可以改变些什么,一定会改变些什么。
踩扁脚边的空易拉罐后,姜美凤拢了拢衣服,下楼回到宿舍。室友晒的床单被晚风带起,拂过她的脸,痒痒的。
她本想独自在楼顶坐等2000年的到来,但在熄灯铃的催促下,她不得不回到宿舍。
她没等到2000年。
三个月后,姜美凤离开鞋厂,进了好莱坞KTV。
她在一个休息日去云台花园,有人在姑嫂坟前拍照,路过时被叫住。她以为是查暂住证,紧张地摸身份证时,一群年轻人对她笑,男男女女,穿着时兴,很是打眼。广州有许多穿着大胆前卫的人士,每当在大街上与他们狭路相逢,姜美凤都会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一旁,假装不看。眼前这群人就是她会假装不去看的人。可他们偏偏叫住了她。
“靓女,帮我们拍张照。”她从对方蹩脚的粤语中推测他们的身份:跟她一样的打工仔/妹,或是游客。
她懵圈地接过四四方方的盒子,叫住她的年轻男人走到她身边。他穿着polo衫,衣领立起,头发上打了很多摩丝,像一座座连绵的山峰。摩丝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她慌张埋头找按钮。男人耐心地教她,“这是佳能相机,按这个圆钮按键,从这里看过去,这个叫镜头,看到人,轻轻一按,就拍下来了。”
她知道什么是相机,大姐出嫁前,他们一家人去照相馆照过全家福。相馆老板躲在黑布后面按键,一家人在那一刻定格。
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全家福。
第二天大姐走了,一年后抱了个女儿回来。大姐不是荣归故里,是被赶回娘家的。婆家嫌她生了个女儿,又交不起生二胎的罚款,在家里起口角后,便赶她走。
回娘家后日子也不好过,不到半个月,姜大福就催她交生活费,说姜家养不起闲人。
大姐日日哭,妈怕她哭瞎眼睛,一个人走十几里乡村小路去邻乡找女婿说软话。一个月后大姐被接走。从此姜美凤很少再见到大姐。离家前大姐握住她的手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绝对不会听爸妈的话相亲结婚。现在孩子有了,我跑不出去了。我这辈子完了。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走出去。”
姜美凤的思绪被男人的声音拉回来,她指尖停在佳能相机的圆钮按键上,微微颤抖。男人示范了一遍,语气开始着急。姜美凤想放弃,男人不肯,鼓励她一定可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他们拍下合照,她几乎没看清楚镜头里人的表情和动作,只是匆忙地按下按钮,便想还了相机逃离。
男人跑过来检查照片后,向姜美凤道谢。她如释重负,大步流星地走开,没想到又在公园出口相遇。这次只有那个男人,他自我介绍叫赵华,南方人。他听出了姜美凤的口音,猜测他们是老乡。姜美凤报出家门,没想到真是邻市老乡。
老乡见老乡,虽没有两眼泪汪汪,但少不了一顿好吃好喝招待。赵华带她去了一家高档饭店,从进门开始,姜美凤便有些无所适从。赵华绅士地替她拉开真皮座椅,说“女士优先”。坐定翻开菜单,姜美凤倒吸一口凉气,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令人咋舌。
她最终点了一份58元的肠粉,逗得赵华哈哈大笑。他叫来服务生,指着菜单上点了一圈:“请你吃!敞开吃!”
酒足饭饱,在高档饭店氤氲的灯光下,连赵华的眼神都变得暧昧。
他握住姜美凤的手,诚挚地发出邀请:“你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吗?”
姜美凤没回答,红着脸看着赵华。她刚刚喝了一杯来自意大利的红酒,正有些上头。
“我可以带你过这样的日子,一直。”
第二天,姜美凤辞了鞋厂的工作,穿过城中村,去好莱坞KTV报到。
那时候的广州治安不好,时常有单身女孩被抢劫的新闻上报纸。赵华替她租的房子不在城中村,平时上下班也有司机接送。姜美凤没过过这样的日子,知足的同时有些心虚。
她担心赵华带她做不正当的勾当,赵华再三保证,只是陪客人唱唱歌聊聊天,连酒都可以不喝。
跟她同住的女孩叫阿花。赵美凤搬进公寓时是下午,阳光斜照进房间,打在地板上,阿花刚睡醒,赵美凤向她打招呼问好,阿花上下打量她几眼,刚准备开口,突然捂住嘴巴冲进卫生间。紧接着里面传出呕吐声和冲水声,阿花打开门出来,看到一脸担忧的姜美凤,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美凤。”
“我们这里不叫本名。”
姜美凤想起这件事情,“华哥给我取了名字,阿凤。”
“阿花。”一只纤细到骨感的手伸到她面前,惨白的脸上挤出公式笑容:“祝你好运。”
夜晚降临后,姜美凤明白了阿花笑容里的含义。
当她慌张地找到赵华,说有客人揩油占她便宜时,赵华抽着雪茄眯着眼看着她,“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开始不是说好只陪唱歌和聊天的吗?”
“你是觉得别人是傻子还是你有多金贵,只陪唱歌和聊天一晚上就挣几百块啊?”
赵华的话不重,但让姜美凤瞬间清醒自己在做什么,以及即将面对什么。她回到更衣室,脱下亮片贴身连衣裙,换回自己的衣服,把当晚挣的小费和衣服一起还给赵华:“华哥,我不干了,你把身份证还我。”
等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醒过来时,身体除了疼痛,衣服也被扯得稀巴烂,手被绳子绑得死死的,活动范围只有几十厘米。她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记得自己被拖到一个角落,一群又高又壮的男人围过来对她拳打脚踢,打到她晕倒失去意识,醒来就在这里了。她双手并用,四处摸索,摸到一块熟悉的布料,她的内裤。现在不在她的身上。
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房间里号啕大哭,尖叫,她靠在墙上,使劲地砸,没有回音。世界如同死寂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羞愤、痛苦、耻辱这些情绪被饥饿打败后,一道光照了进来,她眼睛无法适应,吓得躲到了更深处。
赵华的声音响起,他丢过来面包和矿泉水:“做还是不做?”
姜美凤像一条饿狗捡起面包就啃,差点被噎到,灌下半瓶矿泉水后,她才逐渐活了过来。
“我做。”